卿云歌

作者:dash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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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明


      手臂忽然一阵疼痛,云清扬微微皱了皱眉。这点不易察觉的动作,全然被杜若衡看在眼里。她低头看了看已经捆扎好的伤处,轻声问:“很疼?”
      刚问完,杜若衡就后悔了。刚经历了剜肉之事,哪里又能不疼呢?她刚刚分明交代连梓,给云清扬辟毒丸的时候顺便给一颗止疼的丸药,莫非是连梓疏忽了?
      “刚刚我只吃了辟毒丸,未吃另一个。”云清扬解释道,“这点小伤,忍忍就过去了。”
      嘴上说着是小伤,可他的额角分明已经布满了薄汗。
      明明就是很疼……
      “这是什么?”
      云清扬瞧见杜若衡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玉质雕花的小药盒握在手中,挑了挑眉问。
      “远道思归。”杜若衡扬了扬手中的药盒,说得很是招摇。
      远道思归,是蓬莱秘药,据说是百年前的那位蓬莱仙子所创。而那位蓬莱仙子,最喜以毒入药。她的每一个药方,都是既可医治病痛,又可杀人无形。
      感觉到疼痛渐渐消失,只留下清凉之感,云清扬愈发觉得此药神奇,那人更神奇。
      不待云清扬问,杜若衡就抢先说道:“此药中有曼陀罗和曼殊沙华,可镇痛。”
      黄泉花低垂,远道不思归。
      杜若衡在心底默念出了药名的由来。
      “百年前的那位蓬莱仙子真是位奇人。可她为何要屠戮那么多江湖门派?”云清扬问出了一直悬在他心头的疑问。
      有的人说是因为要练魔功,有的人说是她失了理智,也有的人说是她在复仇……可无论是哪种说法,她斩杀万人的事实是不容置疑的。一个名门正派的普通人尚且不愿背负这般骂名,更何况一个蓬莱仙子,她应更爱惜自己的名声才对。
      “为救苍生。”
      冰冷的四个字,没有一点温度。
      “你怎知?”云清扬复问。
      百年前事不可考,他听到的数种说法,和他在追日残月看到的记载,都未肯定地言明起因为何。杜若衡竟能如此确定,且回答得不假思索。
      随着一声叹息,云清扬的伤口被重新包扎好了。须臾,才听到杜若衡如释重负般地说了一句“蓬莱仙子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人”。
      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
      一人。
      震惊过后,云清扬又觉得这个事实也没有那样难以接受。毕竟她的音容笑貌,十年未变,百年也有可能。只是骤然听到,有违常理。
      很快,云清扬又想起了藏在追日残月的半卷武功秘籍,是离恨天心法的下半卷。彼时,他从未信过离恨天心法真的能长生不老。云出岫说的二十七部武功绝学,唯有离恨天心法被视为不详而湮灭。否则,蓬莱始终都会是被虎视眈眈的对象。
      只是,他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我需坦白一件事。就是关于近来江湖上传得风生水起的‘卿云’秘宝一事……我本不想让你掺和进来的。”
      “噢?”杜若衡好似突然来了兴致一般,猛地凑近云清扬,追问,“听云美人的话中意,似是知晓其中内幕,可否与我透露一二?”
      云清扬本也就是想告诉她的,只是经杜若衡这样一挑逗,他也卖开了关子。
      “重要的消息不白给,你拿什么换?别忘了,在有容绣坊你答应了我一件事,可还欠着呢。”
      “原来从那时起,你就打定主意要坑我一个承诺了。”杜若衡阴阳怪气地抱怨道,“你且说来听听。”
      “无论何时,信我。”
      若是云清扬嬉皮笑脸地说出这句话,杜若衡可能就答应了。可是偏偏此刻他说得这样一本正经,让杜若衡不得不慎之又慎。信,这个字虽简单,却有许多层含义。她不知道她能做到何种程度。
      “好。”
      在云清扬锲而不舍地注视下,杜若衡终是点头同意了。
      “那仙子想好了拿什么跟我换‘卿云’的消息了吗?”云清扬好似松了一口气,欣然提起了之前的话题。
      “我拿君如月跟你换。”
      与刚刚的久不作答不同,这次并未让云清扬多等。只是杜若衡的答案有些出乎云清扬的意料,她那样的口吻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云清扬心中清楚她从来都不会拿人当作物品用以交换的。
      她不是不屑于那样做,而是她本身就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如此确定君如月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云清扬故意这样问。
      “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人,都知晓送礼要送到心坎上才有效果,而且最是讲究一个润物细无声,不留痕迹才好。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这般顾左右而言他的话,云清扬竟然从其中领悟到了杜若衡想要表达的意思。他有些想笑,又不太敢放肆地笑出来,只得憋着笑意,肩膀一抖一抖的。邵善行的意图太明显了,怕是他之后的做法他自己都未想出来,杜若衡就早已料到。
      究竟是谁送谁礼,谁为谁办事,一时之间还真的说不清。
      等笑够了,云清扬才故作刁难地说道:“那我将他卖到秦楼楚馆,让他做回老本行。”
      一语既出,两厢对视,皆是撇过头弯了嘴角。那样一个突然闯入的人,他们若是不私下里查清楚对方的底细,才更奇怪些。
      所有平安顺遂下掩盖的不过都是举步维艰罢了。
      稍作停顿,云清扬才压低声音,讲:“我曾在仇瑾之的遗书中读到过些许当年的事情。有一段记载了蓬莱仙子所创的离恨天心法是游离于两道之外的至高武学,也因此遭遇江湖各派觊觎。在最后一次围剿蓬莱仙子时,众人亲眼所见蓬莱仙子将世上仅存的一卷离恨天心法毁去。有人说,她最终被万箭穿心而死。也有人说,她自蓬莱的高楼上一跃而下。”
      仇瑾之……杜若衡皱着眉想了又想,始终寻不到对此人的印象。她听过他的名号,却不记得自己见过他。约莫是当年她杀红了眼,无暇顾及微末小事。
      “当时在各门派内部也有传言,离恨天心法并非蓬莱仙子所创,而是她偶然得到的,和她的佩剑曶,均是出自楚庄王留下的宝藏。”
      “这个我没听说过,有些离谱。”杜若衡无奈地感慨道,真是不知道那些榆木脑袋的想象力竟然如此丰富。
      “仇瑾之说,机缘巧合之下,他得挚友馈赠了离恨天心法残卷。”看到杜若衡突然看过来,云清扬解释道,“是下半卷。”
      他接着说:“为了不负挚友所托、暗中保存这残卷,他不得不躲入昆仑。我见过那本残卷,只有追日残月历任教主才会知道它的存在。”
      “所以,这个名为‘卿云’的宝藏一事,是你故意散布出去的?实则天问山庄从未得到过什么秘宝。”杜若衡推测道,“可你为什么不直接用离恨天心法?这样见效才最快。”
      “追日残月教规,教主不得违背先主遗愿。而仇瑾之的遗愿就是永不透露离恨天心法一事。”云清扬解释道,“我可没有主动透露,而是会让那些傻狗自己猜到,这总不算违背教规。”
      讲到这里,云清扬露出歉意,踟蹰道:“但我后悔了。我一开始没有想到你就是……我这样做,只怕会害了你……所幸,我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不用如此。”杜若衡未等云清扬说完,就拒绝了他的好意。想了想,怕云清扬误会,就多说了句“单看下半卷,他们不会知道那是我写的”。
      “那好。这般虚无缥缈又留有根据的传言最适合用来作诱饵,引得那些心怀鬼胎的名门正派狗咬狗。”云清扬的笑总带着邪魅,眼里的亮光就像彼岸花上的露珠,美丽带毒。
      玉碎之音难全,杜若衡此刻已不相信云清扬仅是想报家仇。或许他痛恨的,与百年前她痛恨的,是同样的东西。以杀止杀,终归是……下下策啊……她不想让他重蹈她的覆辙。而她,也不想尝遍阿夙的苦楚。
      “仙子,你从未谈及过你的父母。”
      云清扬的声音将杜若衡自回忆里拉出,等杜若衡看去时,他又补充了一句“亲生父母”。
      没想到云清扬会问这个,杜若衡沉默了一会儿。她这是第一次跟别人提及她的父母。
      “父亲有时对我很苛刻,有时对我又很纵容。在我眼里,他强大到无所不能。”一向冷淡的杜若衡,眼里罕见地有了细碎的光芒。
      是光,但很细碎,细碎到微不可察。
      “母亲她……应当也是对我好的吧……”
      谈及母亲,杜若衡眼里的光明明灭灭,又多了些犹豫与挣扎。云清扬觉得,她可能是不想说,也可能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就在沉默中,云清扬几近放弃时,杜若衡开口了。语气轻快又沉重、平淡又哀伤。
      “有一段时间,我很痛苦。痛苦在于,我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我不得不苟延残喘地活着。别人都只瞧得见我所展现出来的光鲜亮丽,却不知早已是体无完肤。而这一切,都源自于……”
      “别说了。”云清扬打断了杜若衡的话。他后悔问刚刚的问题,也后悔没在一开始就让她不要说。
      痛苦与喜悦交杂的记忆,只要触碰到边缘,就会把人拉入万丈深渊。
      “我不知该如何讲起,那真是太久远了,久远到我不确定记忆是否将我欺骗。其实,有很多事情,让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母亲她……大概是恨我的,却又不得不爱我。这种爱,很矛盾,痛苦的从来都不止一个人。所以,我就感觉我永生都在漆夜里,往前迈是悬崖,往后退是忘川,我站在岌岌可危的刀尖上,感受着一道道微小却无处不在的风刃。那爱,让我千疮百孔。”
      雍容不迫如杜若衡,即便自揭伤疤,也能方寸不乱。何其不幸。
      “云美人,我也曾痛苦,那时却无人度我。自此,我再不信神佛。”杜若衡淡淡开口。
      杜若衡有一双漂亮到极致的桃花眸,可以将万事万物都卷入其中,却难有光。
      “后来呢?”云清扬轻声问。
      “我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坚强。”杜若衡说着这样的话,但不见懦弱神色,“忘川,我一跃而下。我发现忘川之水,冰冷彻骨。一时之间,我竟不知是岸上的风刃更让人心痛,还是忘川的幽冥更让人心痛。我自远方而来,赴这场盛筵,满目苍夷也孤寂不过伤痕累累。”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杜若衡独自开口:“百年前的恩怨是非让我将心掏出来、揉碎了、散入尘埃里。云美人,他们说的不错,我确实是没有心的。因为有心,太痛了……吾以无心之人,行走在三十三重天,看尽世间浮华、人生百态,终悟得,离恨天心法。”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走一步,声音也高昂一分,直到在轩窗前停下。短短的不到十步,好似丈量了许多人的一生。她从阴暗处走到夕阳的霞光之下,孤独又漫长。
      究竟前尘往事是梦,还是今时今日是梦,她已然分不清了,也不想分清了。梦里梦外,皆是虚妄。只待梦醒时分,一切自知。
      杜若衡仰头闭目,感受着这佛法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虚妄,坦言:“如今日比武大会上所言,亦如方才所言,即便我的世界里没有片刻光明,我的心中也无怨憎。自然,也难生欢喜。”
      云清扬拢着衣服的手微微打颤,垂下的眼眸黯淡无光。樱红的唇在残阳射进来的微不足道的光芒下,如同鲜血流淌。
      终有一日,地狱中最凶残的恶鬼爬回了人间,拼命想寻找心中唯一的美好。却发现,那人是九重天上的神、是三十三重天外的仙,是莲上不染尘埃的佛。他们之间隔着的,是整个人间。
      偷来的时光,不用还,却需要跪着走完。
      所幸,那个人说,会信他。
      翌日傍晚,一名少阳弟子奉王恒之命,来请杜若衡前去东苑烹茶论道。走时,她特意将连梓留在南苑内,免得一会儿云清扬回来找不到她又发疯。
      路上,那名少年满怀心事,多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向杜若衡告罪。此时,杜若衡才想起来这名少年就是第一天来少阳碰到的说闲话的那个,好似……叫青雀。
      这些年,说她闲话的不少,她早已不在意这些了。
      刚进东苑,就有一道童声自正厅传来,杜若衡为这不经意听到的内容而感到诧异。她回头看向青雀,瞧他并无异色,方知应当是只有自己听到了。
      很快,就有一个小男孩从正厅里跑出来,沿着一旁的小道跑远了。
      “这是何人?”杜若衡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
      “回仙子,是师父的幼子。”青雀恭敬地答道,可以看出这几天娄琛教了他不少规矩。
      “名唤什么?”杜若衡不紧不慢地走着,复问。
      “王旻。”说完,青雀想了想,又解释道,“日文旻”
      “‘旻,秋天也’。‘旻天兮清凉,玄气兮高朗’。”
      冬日里的冷风凛冽,吹散了杜若衡脖子上的白狐毛,让本秋高气爽的诗句多了些凉薄。
      不稍片刻,就听到青雀自己打开了话匣子,说:“王旻很乖巧的,我们都很喜欢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师姐好像不太喜欢他,甚少见他们呆在一处。”
      “谢澜?”
      “嗯。”
      闲聊着,就已经走到了正厅。青雀掀开厚重的门帘后,就告退了。
      等杜若衡再从正厅走出来后,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这次引路的是另外一位少阳弟子,沉默寡言。
      连梓一直在南苑门口守着,刚一瞧见杜若衡,就匆匆往小厨房跑,要去端一直在火上热着的糕点。
      杜若衡喜食糕点。云清扬一回来后就钻到小厨房做了她爱吃的山药枣泥糕,还特地嘱咐了许多遍,天寒地冻的,勿要让她吃冷的。
      进了南苑,杜若衡看见云清扬的屋内灯火通明,就直接上前去扣门。得了准许后,方入内。炔渊迎上来接住她脱下的斗篷后,就退到屋外。
      其实,一进屋的时候,杜若衡的注意力就被案桌上、青瓷盘中的冰糖葫芦所吸引。等炔渊关好门后,杜若衡走到桌边,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放到云清扬跟前,说:“你拿着。日后下山看到什么喜欢的,就用它买。若是不够了,就找连梓再支取些。”
      “为何突然给我钱?”
      云清扬虽是不解,却也拿过荷包,用拇指细细抚过上面的青竹云海,感受歪斜的针脚。这荷包远处看,还挺清雅别致,但经不住细看。做这个荷包的人,一定是个不善女工但足够能潜下心的人。
      又看了一眼那根冰糖葫芦,杜若衡发现上面的糖已经渐渐开始融化,颜色远不如裹着糖那样鲜艳。她避开了云清扬的问题,扯着旁的事情聊了一会儿。云清扬漫不经心地附和着,对那荷包却是爱不释手,唇角微弯,足见心情甚好。
      “你今日可遇到了什么人?”
      杜若衡突然这样问,云清扬也只是轻皱了皱眉,反问道:“我每日里遇到的人多了去了,你指的谁啊?”
      “王旻。”
      终于,杜若衡说出了这个名字,萦绕心头的那抹紧张也随之消散不少。
      “王旻?”云清扬将目光从荷包移到那串糖葫芦上,长睫毛下的目色晦暗不明。
      这抹暗色被杜若衡收入眼底,她也随之冷了面容,站起身来背对着云清扬,压低声音道:“近日我不再来,你尽思己过。”
      说完,毫不留恋地推开门准备离开。这时,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砸到了杜若衡的左肩,又滚落在地。疼痛并没有让杜若衡停下脚步,等她走出去的时候,耳畔传来云清扬的怒吼。
      “原来你自始至终,从未信我!”
      这声怒吼不仅让杜若衡动容,也让提着食盒的连梓停步在不远处。
      紧接着,屋内的那个人好像在嗤笑,又好像很委屈。声音低落地似耳畔轻喃。
      “可你明明说过,你信我。”
      既然做不到,当初为何还要许下那样的承诺。云清扬顺着桌边滑落在地上,将脸埋进臂弯。
      清冷的月光远远比不上屋内烛火的温热,却足以让杜若衡留恋。她甚至不畏寒风,薄衣邀月。
      炔渊寻到杜若衡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方巨石上,身侧放着吃了一半的山药枣泥糕。而连梓就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默默守着。
      “他怎么样了?”
      “云公子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许旁人进去。只吩咐属下将斗篷带给公主。”说罢,炔渊上前将斗篷披在了杜若衡身上,后退一步说,“天寒地冻,公主勿要着凉了。”
      “后面这句话,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是……李公子交代的。”
      一颗心刚刚扬起,就又猝不及防地跌落回去。
      “你且回去看着那傻子吧,省得他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是。”
      等炔渊走远后,杜若衡才捏了一小块山药枣泥糕放进嘴里,一丝丝甘甜让她眯起了眼。又过了一会儿,杜若衡拢了拢斗篷,轻声叹:“吵的那样大声,兄长和宋二哥都知道了呢。”
      “那可真是苦了云公子了。”连梓感慨道,“李公子向来不喜云公子,怕是不会去安慰一二的。宋公子……怕是也不会去。”
      “让他长点记性也好。”杜若衡抬首透过枝桠的缝隙看向挂在天际的月亮,一时之间特别想找个人倾诉一二。
      “公主可是想找人闲聊一二?恰巧属下不才,记性不大好。公主今日所言,属下记不到明日。”
      有时,杜若衡觉得连梓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能瞒不过他。
      “并不想。”
      “可属下一个人站在此处,冷风凄凄,都无人给属下送个披风。而且还甚是无聊,不若公主体恤一二,陪属下聊聊天?”习惯了杜若衡的口是心非,连梓换了一种说法。
      “那你想聊什么?”
      单是知道有人会陪她聊天,就足以让杜若衡此刻的心情缓合不少。
      “自三年前崔驸马入府,公主就将花深从十三亲卫中调出,让他侍奉崔驸马左右。公主的情深意重,我们都懂,崔驸马也懂。可是,自那时起,花深就时常问属下,是否是他做错了什么事,让公主这样‘流放’他。”
      “‘流放’?”杜若衡很诧异,诧异花深为何会用这样的词语形容他的境况。
      “因为自打花深去了崔驸马身边,就再难听到公主的消息了。所以他觉得是公主故意疏远他。”连梓解释道。
      “他竟会如此想。十三亲卫中就数你和花深最为心细。可你是沈秋白的徒弟,若是把你派去照料崔宴,不出几日你俩怕是得合伙把我的府邸掀了。”杜若衡笑了笑,接着说道,“至于崔宴,我从未想过他会过得那样艰难……从未想过……无论怎样,都是我对不起他。但是成婚的事情,我并不后悔。”
      “噢?我们都认为是公主后悔了,才对崔驸马避而不见。”
      “原来你们竟会如此想。原来,就连他,都会妄自菲薄。”杜若衡又捏了一小块山药枣泥糕放进嘴里,甜意很快就弥漫开来。几个呼吸后,杜若衡缓缓开口:“崔氏景岚公子,年少成名、才冠清河。就连这小小的山药枣泥糕,他都做的极好。云清扬的手艺绝对是得了他的真传。可我……”
      杜若衡跳下巨石,踱步走出古树的遮蔽,袒露在月光下。此刻,如果用剑光来比喻她眼中的寒,一点也不为过。
      “可我好卑鄙,在他注定会名满天下前将他收入府中,自此再无清河景岚公子,有的只是深居府内的驸马崔宴。我又凭何后悔?”
      “公主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确实还有一个原因……我,在用尽全力地,等一个,我明知等不到的人。犹记成婚那日,他托人送了我一句话,作为贺礼。”
      连梓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但杜若衡没有直接说出那人的名字,就说明并不想让他知道那人是谁。此刻,他有些同情崔宴。他觉得,这个真相对于崔驸马而言,有些太过残忍。
      “‘莫强求,空回首,不见人间万般愁’。倒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一向清冷自持的杜若衡今夜颇有些放纵,说了许多她平日里断不会跟别人讲的话。真情假意,全在一言一语中,是说给连梓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崔宴,从来都是我非他不可。从我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想自私地将他永远困在我的身边。如果他是一只野兽,那我就给他造一座牢笼。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事情的动机是那么纯粹的。”
      她所不能接受的,也不过是自己竟然生出了这样可怕的占有欲。
      迟了三年的解释,就在一夕之间,说给了毫不相关的人听。
      “那云公子呢?”连梓不禁问。旁人都觉得他是杜若衡心腹中的心腹,最懂她的心思。此刻,他竟有些无从揣摩。
      云清扬?
      夜风卷起了杜若衡鬓边的碎发,温柔地抚摸过她的脸颊。月色下矗立的人,与被扬起的衣角,都虚无到无法描摹。如玉面容上,她的眼中纯净到映瞒月色凄凉。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将云清扬与崔宴作比较,非要她分出个胜负?就连他们自己,都在不经意间时刻这样作着比较。可他们分明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从未存在过谁更重要的标签。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随着杜若衡的歌声,渐行渐远,留在原地的连梓似乎捕捉到了些什么。以凡人的心思去揣度神明的所思所想,才是一切妄念的源头。凡人给自己希望的同时又给自己失望,直到绝望,却都将这些怨在神明身上,将神明塑成一个多情又无情的可悲形象。
      “‘天下同归而殊途’。”
      彼时这句写在书上的话还只是空空的一句泛谈,此时他才骤然读懂。
      难以置信的神色已悄然退去,连梓望着月光轻抚过的地方,仿佛那里还停有片刻前的那一抹倩影。
      长长地一声叹息后,连梓垂眸想。崔驸马终是出身在那样的士族大家,即便心性再脱俗,也摆脱不了深入骨髓的权衡谋略。纵然天资聪慧,终究不过是在幼时经历了太多人性的黑暗。他的不问不求不逾矩,也许是因为他早已明了公主的想法。恪尽职守地做着驸马,守着那方寸之地,在自己的私欲与现实中寻找平衡。反倒是云公子,看着妖媚精明,实则就连一个小孩都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到底,云公子酷似一只披着狐狸皮招摇过市的小白兔。
      公主可能只是在气自己……气自己没有保护好云公子……
      可公主从来都不解释,不解释别人对她的误会。
      连梓想,公主不解释,根本不是她不愿意解释,而是她不屑于此。云公子口口声声地指责公主不信他时,他可曾想过,他这样做也是因为不信任公主。
      崔驸马对公主又到底存了多少信任,才能心甘情愿地苦守着公主府,多年如一日……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
      这两日,连梓与炔渊都过得谨小慎微,盖因云清扬和杜若衡之间的气氛很微妙。一向形影不离地二人,一个称病连房门都不出,一个按时按刻地出现在校场上做着高高在上的蓬莱仙子。
      自从那日杜若衡连眼都不带眨一下地杀了一个小门派的弟子,这几日各门各派均严格规束各自的弟子,万不敢再磕到蓬莱仙子脚下丢了性命。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掌门,因此终日惶惶不安,黄昏过后便躲在屋里绝不出门。
      不光连梓与炔渊过得辛苦,秋鸣寨的弟子也各个是胆战心惊。盖因他们敬仰的宋二公子和李公子之间的气氛很微妙。一向形影不离的二人,一个成日里躲在屋里睡觉,一个按时按刻地出现在校场上做着光风霁月的秋刀宋亭。
      他们这些做手下的,就是这般苦命。可听闻在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院子住着的长兴门门主近几日心情不佳,日日打骂一个名叫君如月的弟子。与之相比,他们竟觉得自己的命不那么苦了。
      说来这桩困在长兴门门主心头的事还是和杜若衡有关的。众门派弟子大多年纪相仿、性子活泼,聚在一起自然是喜欢闲聊些八卦趣闻。即便各位掌门私下里一再强调不可不敬蓬莱仙子,也避免不了杜若衡成为弟子们闲聊时出现最多的主人公。尤其是最近几日,云清扬再未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后,关于杜若衡和长兴门那个君如月的故事就成为了最热门的主题,编排出来的版本数不胜数。
      此事连梓听闻后,想了半刻,才记起这个君如月是谁。可是杜若衡一向最不介意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从前甚至还常去茶楼听自己的故事,并且还能听得津津有味,就好似旁人口中的那个人不是她一般。所以连梓也就未刻意在杜若衡面前提这件事,索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很快便被他抛掷脑后了。
      在这几日里,崔宴也不如往日清闲。杜若衡临走时交代他的事情,没过多久就有了结果。有容绣坊的慕老二亲自传的消息,赵氏夫妇确实已经遇害,连同其他江湖人士的尸首,一起被丢弃在天问山庄的后山上。
      自天问山庄灭门后,那里被视作不祥之地,少有人去,倒是给行凶之人提供了方便。根据那些尸首的腐烂程度,可判断他们并非同一时间遇害,最早的可追溯到数年前。
      天问山庄的后山是一片密林,一向被称作禁地,就连天问山庄的弟子都不可进入。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为了一处被遗忘的地方。如今慕老二在那里发现了众多尸首,崔宴预感此事并不简单。隔日便命白荷率府内侍卫护送赵笙、赵笛和福叔三人前往蓬莱,自己带着花深连夜赶往少阳。
      不出众人所料那般,云出岫夺得此次清言宴比武大赛的魁首。让人深感意外的是,这一次杀出了一匹黑马。纵横派的张道知虽未获得魁首,但已让在座各位记住了他。小小年纪就剑术了得,夺魁指日可待。
      依之前所诺,杜若衡要传云出岫以微明剑法。正巧比武大赛后有一日休憩日,二人便约在上午传授剑法。
      这是自杜若衡创立微明剑法后,第二次将它传给别派的弟子。与第一次不同,这一次……总有些怅然若失。
      回到南苑,杜若衡不由自主地走到云清扬的房门前。她的右手还未触到房门时,停驻片刻,很快就缩回了袖子里。就在这不太长的时间里,云清扬就已然瞧清她的腕间缠着一条青白色卷草纹的绸带,随之他的眸色暗了暗。
      “仙子,你是在闭门思过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杜若衡抬头看见房门依然紧闭,向左一扭头,便瞧见从轩窗处探出的一颗漂亮的脑袋,那人惨白的脸上挂着一抹明媚耀眼的笑。
      看来一切顺利。
      叹了口气,杜若衡推门而入,云清扬也将头收了回来。
      二人在案边相对而坐,杜若衡先给云清扬把了脉,心知无大碍后方开口:“虽说你有伤在身,不宜过多食用油腻,但这少阳的饭菜着实素淡了些。明日休憩,午食咱们去山下吃,好好补一补。”
      “那咱们是一早就下山吗?这样可以多玩些时辰。”
      云清扬一副雀跃的样子,像是许久未出门。
      杜若衡眼底多了些愧疚神色,为难地说:“上午我需教授云出岫微明剑法,过后才可与你下山。”
      话音刚落,一抹身影就从案桌上一闪而过,紧接着不远处就传来了交谈声。
      兜头一盆冷水就这样直直地泼下来,即便云清扬知晓是装样子给墙外的耳朵听,心里的兴奋也较刚才少了许多。他垂头默默地把玩腰间的玉佩,岁寒三友,真是和这少阳一样寡淡无味。好久没有打打杀杀,他都感觉自己已经被佛光普渡、立地成佛了。
      翌日,杜若衡没抵住云清扬的死缠烂打,只好妥协带着他一起去后山找云出岫。等他们到了约定的地点,就见云出岫已经等在那里了。
      “蓬莱仙子,云公子。”云出岫抱拳喊道。
      “云少宫主,恭贺夺魁。”云清扬也抱拳寒暄,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鬓边的碎发被他扇得摇曳生姿。
      “云少宫主,你的剑呢?”杜若衡见云出岫今日并未佩剑,疑惑道。
      只见云出岫笑了笑,迅速将腰上缠着的软剑抽出。三尺剑,寒光凌冽,剑上刻着两个字——碧落。
      剑光夺目,不似凡品,更何况那刻在剑身上的“碧落“二字足以昭示它的出类拔萃。云清扬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就淡定地继续扇风。反倒是杜若衡紧紧地盯着碧落剑,不可思议地一再确认那是不是真的碧落剑。
      她明明记得,当初碧落剑被沈碧海赢去了。别人不知,但她清楚地很,那个沈碧海就是琉璃山上仙。回忆翻涌而来,百年多前,神医谷被灭,她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身怀六甲的医圣。后来,医圣以命换命,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彼时她常常听医圣说起她那个一心想名扬天下的儿子沈碧海,却只在医圣葬礼上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她与沈碧海再见,曾经那个不羁的少年已然成了琉璃山上仙。曾经的少年志在名扬天下,后来却再不肯将沈碧海这个名字留在世间。
      “琉璃山上仙是你什么人?”杜若衡开门见山地问。
      “是家师。”云出岫一如既往地内敛,并没有因为他的师父是琉璃山上仙而自鸣得意。
      这样直白地回答,也表明了他知晓杜若衡和沈碧海之间的关系,因此并未隐瞒。也或许根本就是沈碧海授意。
      一旁的云清扬始终未表现出震惊的模样,反而一派悠闲地寻了处阳光可以照到的地方坐了下来,异常安静。
      “他……可还好?”杜若衡有些迟疑,但还是问了出来。
      “一切安好,只是离不了琉璃山。”相比杜若衡,云出岫坦然地多。他看了看手中剑,放低声音接着说:“师父将碧落剑传给我,也是想着如若我遇到蓬莱仙子,也好有个信物。月前师父不知什么原因,心情大好,一再嘱托我若是在清言宴上碰到您,一定要告知您务必前往琉璃山一趟。”
      “我知道了。”杜若衡应完后,一把将曶抽出,说,“我们开始吧。”
      “‘道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幽,可以明,可以包裹大地,可以应待无方。圣人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弱能强,随时动静,因资而立功,睹物往而知反,事一而察其变,化则为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行之无所困。’微明剑法,便是如此。一招一式,以退为进,刚柔并济。但何时出何招,需你自己衡量。用对招式,可百战百胜;用错招式,当溃不成军。”
      杜若衡一边讲解,一边用曶演示了一遍微明剑法。只是相比于几日前与张怀虚对战的那次,这一次的动作没有行云流水的美感,多了些浮于表面的生硬。行动间,右手袖口处的霜白色缎带若隐若现。
      她受伤了?云清扬的眸色暗了暗,摇扇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如何衡量?”云出岫提着剑仔细地模仿了一遍后,问。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你需依天、地、人的变化,寻出其中暗藏的规律,然后使出相克的一招。微明剑法,每招每式,都存着你的道心。你心中的道是何模样,你使出的微明剑法就是何模样。世上没有常胜的剑法,有的只是常胜的道心,至于你的微明剑法,是劈开破晓,还是重回暝昏,端看你自己。”
      话毕,杜若衡静静地端详着在那里揣摩的云出岫,陷入往事里。少年挺拔的身姿同记忆中的那个人缓缓重合,让她眼中苦寒的冬季一瞬间烂漫。
      无论是剑阁的观澜剑法,还是蓬莱的微明剑法,都是以守为主,讲究一个“柔”字。可偏偏那样一个内敛的人,这两种剑法,却都被他使得剑风凌厉、势如破竹。
      渐渐地,两抹身影又开始剥离,一切又重回现实,云出岫的身影缓缓清晰。这二人,终是大相径庭。云出岫的天赋很高,很快就将微明剑法使得有模有样。只是,他还未有找到他的道心。
      微明,微明,不过是游离于漆夜梦境与黎明现实之间的一缕孤魂,吟唱着心底最卑微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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