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

作者:dash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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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瑾瑜


      当杜若衡第一次踏上下山的路时,云清扬已经用脚步丈量了许多次。冬日的路很硬,很难走,显得格外漫长,这几日云清扬偷偷下山时会不会感觉到艰难呢?尤其是,他身上还带着伤。
      也许那日真的不应该凶他。
      杜若衡即便心里装着事,脚下依旧稳健。反倒是云清扬,走路不看路,一直盯着杜若衡看。他注意到杜若衡拿着曶的左手,指尖已经泛白,而右手全部隐藏在宽大的袖中。
      她……真的受伤了?何时伤的?
      云清扬还注意到,周遭但凡有经过的弟子,均是遥拜一番,然后屏气宁声地快步向前走。由此可见,杜若衡在众人心中是个什么鬼样子。
      “连梓和炔渊呢?一大早就没了影,这会儿也不见跟来。究竟是怎么做侍卫的?关键时刻也不说过来搀扶着些。”
      抱怨归抱怨,杜若衡却意外听出了些欣喜来。
      “我让连梓去陪花妹妹了。他们兄妹二人,一贯聚少离多,趁着此番机会,应当携手同游,增进感情。至于炔渊……”杜若衡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神色诡异地讲,“兄长说近来身子不适,秋鸣寨那边的人他又支使不上。人微言轻,只能向我借个人使唤两日。语罢,还特意嘱托我一定要让炔渊去帮忙。”
      “你兄长这是一箭双雕啊。”云清扬撇了撇嘴,嘟囔道。李准真是好算计,他和宋亭就是那箭上的两只雕。看他惹了杜若衡不高兴,就借口将他的侍卫调走。就是不知宋亭又如何惹到李准了……
      “炔渊过去,宋亭的心情怕是不会好吧。你兄长分明是问你借个人给宋亭添堵去了。你怎生还助纣为虐,真将炔渊派去了?”
      “不会。”杜若衡浅笑着答道,“宋二哥可以纵容兄长任意胡闹,只是容不得兄长再离开他。”
      看了看地上的两道身影,有时重叠,有时分离,云清扬莫名很高兴。他可以来理解宋亭的感受,只要两个人呆在一起,别的事情就真的不那么重要了。他斜过脑袋,偷偷扬起嘴角,他亦如此。
      云清扬想,他和崔宴,一个是爱而不得,一个是得而不全,究竟是哪个更痛苦呢?
      早上的阳光很是明媚,可以直直地照进人的心里,让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花想容褪去了妖冶的石榴裙,换了一身嫩粉色的杂裾垂绦服,头上的花苞造型更是衬得整个人活泼可爱。
      行至殿前,她远远地就望见白玉栏杆后的连梓。那一刻,她的眼里似有星辰大海,刚要扬起的嘴角却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因为她看到有个凤仪楼的女弟子走了过去,而连梓竟然还跟她说笑。
      “今日你们无需跟着我,都散了吧。”花想容对身后跟着的六名女弟子吩咐道。
      “是,花谷主。”六名女弟子齐齐行礼后,结伴散去。
      待她们都走远了,花想容才扬起灿烂的笑颜,迫不及待地提起裙摆向连梓奔去,腰间坠着的紫罗兰玉牛头埙一晃一晃的,与裙摆上绣着的粉樱交相辉映。
      穿过阔大的校场,拾阶而上,却在触手可及的瞬间,被连梓伸出的一根手指顶在额首,堪堪在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放下点起的脚跟,顺势仰起头看着同样一脸笑容的连梓,花想容呆萌地眨了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漆如暗夜的瞳孔中映瞒了这个与她长得六七分相似的容颜。
      连梓不忍看花想容的满心欢喜尽数落空,一时心软,松了手上的力道。花想容趁机将连梓扑了满怀。即便从小到大被这样扑过很多次,连梓还是有片刻惊慌,然后眼中盛满宠溺。日光给二人镀了金色的轮廓,让紧紧相拥的两人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站在一旁的凤仪楼女弟子,黯然失色,悄然离去。
      莲花镇今日热闹,小摊小贩都比往日里多出许多。远近闻名的醉仙楼已是人满为患。透过敞开的二楼雅间的窗子,可看到窗口兰花后对坐的二人。
      那兰花色如粉黛,形似翩舞。
      云清扬端着一碗米饭,皱着眉提箸静思第一口该吃哪道菜。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荤素搭配,满目琳琅。
      “先喝些汤。”杜若衡看出了云清扬的难处,就盛好一碗白菜豆腐汤摆在云清扬面前。
      与杜若衡相处久了,云清扬渐渐发现了一些杜若衡于吃食一道上的偏好。比如,她不吃羊肉,不善食辣,不爱喝鱼汤、鸡汤一类的荤汤,不吃器官肝脏,不吃肥肉……总之,饮食极为清淡。也不知,那日,她是如何昧着良心说少阳是饭菜寡淡无味的。
      除此之外,云清扬还记得许多杜若衡爱吃的。比如她爱吃糕点,尤其是枣泥馅料的。她还特别爱吃瓜果蔬菜,几乎没有她不吃的果蔬。
      最重要的是,云清扬还发现杜若衡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虽然,后来有时也同他讲些话,但是绝对不多。她真真是将“食不言,寝不语”刻在骨子里去执行。
      那个毫不犹豫冲破世俗的悲壮勇士,是她;那个将自己困在礼教套子里的无情看客,也是她。云清扬想,即便当年她发了那样的疯,也是极尽优雅的吧。将所有事情都做到极致,不给自己留丝毫喘息的余地,她真的……好苦。
      窗外的阳光照着她的侧颜,光晕染了那半边的温柔。
      这世间只有一个杜若衡,一个别扭的杜若衡,可也是这样,她才是杜若衡。云清扬庆幸,这样的杜若衡,被他遇到了、等到了、找到了。
      待店小二撤走碗碟,换上几盘精致的糕点,再添一壶新茶后,云清扬才惊醒发觉自己吃撑了,他感觉饭就堵在嗓子眼。
      杜若衡轻呷了一口茶,微微皱了眉头,只是一瞬就舒展如常。然后,缓缓拾起一块秦酥,细细品尝。
      秦酥并非此地糕点,醉仙楼却能端上来,口味还很正宗,足以见醉仙楼生意火爆并非没有缘由。只是这味道……有些熟悉,好像崔宴做的……此时,他应该在衡阳才对。杜若衡只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便未在意,只是又多吃了一块。
      仅仅是多吃了一块秦酥,就足以让她的心情平静又美丽。
      但云清扬却没有这样好的心情。因为他注意到,从始至终,杜若衡都在用左手,用左手拿筷子,用左手端茶,用左手拾糕点……她动作流畅,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若是不留心观察,当真不会被发现异样。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她右手腕间的霜白色缎带……这让人很难相信她没有受伤,可是她同样也没有受伤的时间啊……云清扬觉得他要疯了,才在这里揣摩杜若衡到底有没有受伤。那人可是蓬莱仙子啊,谁能伤的了她?
      “云美人何故摆出一副可怜模样,莫不是想用美□□惑我?”
      “那你被诱惑了吗?”
      “说什么胡话呢。云美人姝色无双、举世难寻,定是可以诱惑到我的。”
      “才不信你。”
      云清扬小声嘟囔道。杜若衡惯会拿他寻开心,但也是因为这样,他刚刚困在心头的阴雾消散得一干二净。
      “你那日说要自己查真凶,这下山寻了几日,可有眉目?”
      就知道她不正经不过片刻。云清扬坐直身子,目光流转处尽是狡黠,卖着关子:“仙子莫急,一会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切你就知晓了。”
      如今杜若衡对刺杀一事如此上心,这让云清扬深感意外。毕竟之前无论是何事,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她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忽而又想到了那天晚上的争吵,云清扬总觉得杜若衡对他并非她表现的那般无情。她,总是这样故作冷漠。
      “仙子莫不是在担心在下?”云清扬试探着开口,脸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低头暗思该吃那块糕点的杜若衡一顿,被睫毛盖住的瞳孔里划过她自己都诧异的慌乱,转而又露出一抹嘲讽的意味。抬起头来,小巧的下巴高高仰着,她语气严肃,语调寡淡。
      “近日以少阳为首的各门各派的掌门轮番请我去品茶,还总在我面前念叨,这样极尽卑鄙的事和这样阴毒到令人发指的凶器,无疑是出自追日残月。也只有追日残月这样阴狠狡诈的门派,才会做出那些个丧心病狂的事情。他们让我平日小心提防些,免得暗遭毒手。”
      听罢,云清扬脸上的笑容变得扭曲,进而同杜若衡一样,充斥着讽刺。那双含情目中溢满了彼岸花的毒汁。
      倏忽,他又收敛了这些阴狠,漫不经心地问:“那仙子是如何应对的?”
      “我只是提醒他们,若是我遭遇了什么不测,蓬莱的那两位尊神怕是来不及管太多,他们只会问我是在哪里遭遇不测的。”
      “被你这样将一军,王恒那小子这几日估计不好过。”从云清扬爽朗的声音就可窥见他此刻心中是如何幸灾乐祸的。
      “这屎盆子臭得很,我端得幸苦,想早点找人接手。”杜若衡缓缓地说,“况且,那些个掌门也太穷酸了些,茶水浑浊不堪、寡淡无味、难以入口。”
      说着,杜若衡的左手稍加用力就将指间的绿豆糕碾碎,少许黄绿色的碎屑顺着白玉般的指缝流出,而绝大部分碎渣是被猝不及防地丢在了案桌上。
      见此,云清扬轻叹一口气,赶忙起身坐到了杜若衡身侧,顺手拾起她之前放在桌角的绣帕,动作熟练地为她擦拭左手上粘着的糕点碎屑,一根一根地擦,擦得仔细。
      她,最讨厌手上黏糊糊的感觉了。
      本就嘈杂的醉仙楼,此刻更甚。楼下大厅处传来的打斗声,即便杜若衡和云清扬身处二楼雅间,也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杜若衡。
      长兴门的这些个弟子,个个都是惹是生非的好苗子。也不知邵善行平日里有没有什么保养的秘方,竟还没有被这些兔崽子气到头秃。
      约莫是闹的动静有些大,邻近的雅间都传出了开门声,唯有隔壁的雅间始终没有动静。
      依稀还可以听到有不少人在观望,其中不乏有些在清言宴上说不上话却又没少被长兴门欺负的小门小派在一旁幸灾乐祸。
      今日能在醉仙楼谋一个雅间的,都不是泛泛之辈。那些个整日里端着身份架势、有头有脸的人如今竟也能抛下面子,隐在栏杆后看热闹。
      也是,自己人内讧的戏码,别致有趣。就算是放到戏台子上,也要被叫一声“好”。
      被人扰了兴致,杜若衡断然没有继续品茶的胃口。她淡淡地瞥了一眼旁边炉子上的茶壶,就移开了目光,也是可惜了这一壶上好的五净心茶。自从遇到崔宴开始,她可是再未喝到过五净心茶。
      杜若衡抽回左手,示意云清扬去开门。
      云清扬满目怨念、气势汹汹地去将门一把打开,走出去凭栏而望。
      只见人群中央是四五名长得不堪入目的长兴门弟子,趾高气昂地押着另外两名长兴门的弟子。被押着的那两名弟子就显得格外灰头土脸,更有趣的是,其中一个还是他讨厌的君如月。见此,云清扬斜着嘴角笑了笑。
      四周的桌椅板凳被劈倒在地,瓷盘碎渣并着饭菜洒落一地。与这般狼藉截然相反的是,不远处的一个凳子上安安稳稳地坐着一名少女。她身着黄裳、手执皮鞭。即便只瞧见背影,可那副唯我独尊的模样,足以让人认出她是邵丝桐。
      云清扬又笑了笑。看不顺眼的人,真是走到哪里都能碰到。
      忽然鼻尖传来熟悉的冷梅香,云清扬就知道杜若衡也出来了。直到余光瞅见一抹白色,他才皱着眉看向杜若衡。
      她怎么披着狐裘?
      “你冷?”云清扬问。
      杜若衡小声地“嗯”了一句,又将狐裘裹紧了些,半张脸都被隐匿在长长的白狐毛里。在如雪般的白色狐狸毛衬托下,露在外面的那双桃花眼更显灵动,眼尾微嫣略显媚意。
      约莫是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地看热闹,并没有人发现杜若衡也在这看热闹的人群中。
      不知邵丝桐问了什么,跪在地上的君如月只是一味地摇头,而跪在君如月旁边的那名弟子已经爬到了邵丝桐脚边,揪着她的裙角求饶,却被邵丝桐一鞭子抽倒在地。君如月正想上前去扶,邵丝桐的鞭子也在此时抽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声势浩大,仿若平地落雷霆。
      估计是被镇住了,君如月再未有动作。只是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倔强地仰起了头,盯着邵丝桐的眼里盛满了不甘与愤恨。
      他明眸如水,是如此的坚决。
      就连云清扬都不得不提高警惕。他不得不承认,君如月这般容颜,楚楚可怜中自有傲骨,是最容易让人难以拒绝的。
      “你去不去?”邵丝桐一边把玩着手中沾血的皮鞭,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不去。”
      君如月回答的时候,嘴角的裂口冒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樱唇,目光坚定,语气平静。
      这是君如月第一次这样忤逆她的命令,邵丝桐气血翻涌。平日里习惯了他的逆来顺受,倒是险些忘记了君如月也会反抗。
      不听话的废物,就不应该继续活着了。
      上一刻还低垂的皮鞭,此刻已被高高扬起。
      君如月合上双眼,无比平静地等待宣判,霎那间,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一夜的光景,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
      可这一鞭并没有如愿打在君如月身上。
      腕间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邵丝桐不得不松手,挥了一半的皮鞭就此脱手跌落。心血翻涌,恼怒成极,邵丝桐低头紧紧地盯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玉簪,眼冒火光。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反倒是周遭一片寂静。君如月缓缓睁开双眼,一根已跌碎成两半的玉簪,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进而,他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目光再也无法从玉簪上离开。
      通体雪白,不染尘埃。素冠荷鼎,典雅高洁,一如那人一般。
      这样的玉簪,他只在一处见过。
      是……她吗?
      “谁?”邵丝桐终于沉不住脾气,恶狠狠地环视了一周后,怒吼。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二楼栏杆后的杜若衡,无比确认地说:“是你。”
      君如月一个激灵,抬头顺着邵丝桐的目光望去。倚栏而望的杜若衡如远山白雪,让人望而不及。她散落胸前的长发,每一丝都好似被造物者亲吻过,泛着圣光。她身畔站着的云清扬用折扇挡住了下半部分的脸庞,露在外面的含情目里饱含笑意。
      他在嘲笑邵丝桐的自不量力,嘲笑得那样明目张胆。
      这令君如月很是羡慕。
      “蓬莱仙子。”
      邵丝桐一忍再忍,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后,垂首向杜若衡行礼。大厅内的各派弟子亦是如此,其间有些人恭敬,有些人胆怯,有些人心怀怨恨……
      摇着折扇,云清扬靠近杜若衡,意味深长地说:“她对你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好了?之前你当中那样折辱她,怎么看,你们都应该有仇才对。”
      此话虽是云清扬对着杜若衡讲的,但声音之大,可以传到醉仙楼的每个角落。话语间夹杂的奚落,更可谓是有目共睹。
      “‘知足下追踵古人,见贤思齐’”。
      杜若衡的声音波澜不惊,好似在谈论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云清扬就是觉得好笑,他深感杜若衡损人的本事绝对是一流的。她明知道邵丝桐听不懂,还要这样讲。看似是在夸赞,实则是在暗讽。
      就这样,云清扬就冷眼旁观着邵丝桐眼底的阴毒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其实,杜若衡鲜少这样针对别人,尤其对方还是个小姑娘。但是,真正欺负起来,她也绝不手软。
      气急败坏的邵丝桐想都没想就回过身一脚踹在君如月的肩上,直接将来不及反应的君如月踹倒在地。
      这么多年,邵丝桐早就习惯了将气全撒在君如月身上,所以此刻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可这一幕落在杜若衡眼中,实难容忍。也许因为李准的缘故,她对邵丝桐心有芥蒂,但她从来没有用恶意去揣度这个还年轻的小姑娘。
      她以为她只是有些骄纵……
      “邵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万物有灵,切莫摧折之。”
      似劝告,更似警告。
      将牲畜任意打骂宰杀,她尚且不忍,更何况邵丝桐任意妄为的对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云清扬面带笑容地看着杜若衡清冷的侧颜,目光缱绻着她眉目间那抹淡不可察的挣扎。
      四下默然。君如月没有庆幸、没有感激、只有满怀诧异,诧异杜若衡刚刚不仅救了他,此时还会为他说话。他还清楚地记得,小的时候在楚馆里,君竹给他讲得那些故事,那些有关历任蓬莱仙子的故事。
      她们疏离淡漠,无一例外。
      “蓬莱仙子,李准是蓬莱之人,故而当晚你训斥我,我自是无话可说。可他,君如月,就是我长兴门养的一条狗,即便今日我打死他,你也管不着。”
      这样猖狂的话都说得出来,云清扬敢肯定邵丝桐被气得不轻,险些都快忘记一炷香前她那乖顺的模样了。
      对此,杜若衡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
      “丝桐,不得无礼。”
      邵善行突然出现在醉仙楼大门口,张嘴就呵斥了邵丝桐一句,转而他快步走上二楼,笑眯眯地好言好语解释了一番,还格外殷勤地邀请杜若衡人后一叙。
      等杜若衡和邵善行都进了雅间后,其他人也纷纷散去。云清扬摇着折扇,从二楼看底下的场面,舒心得很。
      君如月和那名跟他一起跪着的弟子相互搀扶着坐在地上。不远处站着的邵丝桐面色铁青,却再不敢轻举妄动。其余长兴门的弟子就那样站在一旁,将脸埋在胸前。
      也不知道雅间里的两个人在聊些什么,云清扬在门外等了一刻钟才得以等到门开。
      只见邵善行从雅间出来后,行色匆匆地跑下楼又劈头盖脸地将几个长兴门弟子轮番训斥了一遍,然后对着君如月嘱咐了些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带着长兴门的弟子走了。邵丝桐故意落后一步,对着呆站在那里的君如月,阴阳怪气地说着话,声音大到可以让云清扬听得真切。
      “蓬莱仙子愿意管别家弟子的闲事,真是难得。你这样一个楚馆小倌,还能有此等福气,入了蓬莱仙子的法眼。今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话说完,邵丝桐也直直离去。
      这番话,不仅嘲讽了杜若衡、奚落了君如月,还在云清扬心头梗了一根刺。看来这个邵丝桐,人虽阴毒又莽撞,却不是个没脑子的。等她冷静下来,也可以将事情处理得很好。
      如果此刻云清扬还想不明白刚刚在雅间里,邵善行和杜若衡谈了什么,那他就连黄毛小儿都不如了。那个邵善行才是真的没脑子,这分明就是杜若衡设的一个局,偏生他还兴冲冲地往里跳。这下子,杜若衡还真的兑现了当初对他的承诺,用君如月换取“卿云”的消息。
      “若是你将身上的风尘气沾染到蓬莱仙子身上,那你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云清扬对着缓缓从楼梯转角处走上来的君如月说。从他的目光里,君如月读出了云清扬对他的厌烦。于是,君如月乖顺地低下了头。
      心口窝着一团气,不上不下的,堵得难受。云清扬快速地摇着扇子,平息了一下怒火,才收起扇子进了雅间。
      被晾在门口的君如月不知所措,几番思索,刚要鼓起勇气跟进去的时候,却迎面而来砸到地上的茶盏阻了步子。他默默地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望向杜若衡。
      可君如月哪里知道,此刻杜若衡也不敢招惹云清扬。杜若衡一边回避君如月求救的目光,一边同样小心翼翼地观察云清扬的脸色。
      本就因重伤失了血色的脸,此时更是惨白,樱唇却红的滴血,比以往更像夺命的鬼煞。一碗凉茶下肚,还是没能浇灭云清扬心中的闷火。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善事。他承认,回到杜若衡身边是他一直以来的心之所愿。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
      正因为他为此付出了许多,所以他格外地珍惜在她身边的每一寸时光。
      但他,从来没觉得这场付出中包括改变他自己。从前他既能一夜血洗天问山庄,那么他也能血洗少阳、血洗药王谷,让整个武林去陪葬。现在他在做什么?费尽心力地去布置、周旋,看着那些本早就该下地狱的恶鬼,道貌岸然地在他面前上蹿下跳。
      从前若是有他看不顺眼的人,只管扒了对方的皮就是。现在他只能忍气吞声,砸个茶盏以泄愤,可这茶盏他竟还不敢真的砸到君如月身上。
      这场清言宴,他既要时时刻刻堤防着五霸山庄剩下的几个蠢货来闹场子,又要防止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傻蛋做傻事时拽上杜若衡。本就厌烦,如今还要紧盯着杜若衡这个活神仙,严防哪个狼崽子叼一块神仙肉下来……偏偏她还火上浇油,自顾自地领了一只小狼崽子回来……更可怕的是这只小狼崽子还颇有姿色……
      “什么条件?”
      云清扬连眼皮都懒得掀,没好气地问。
      “举办清言宴的资格。”杜若衡如实交代,“这个邵善行还真是个人物,也不知暗地里送出去多少好处。这几日晚间叙话,越来越多的掌门提出要让长兴门参与举办清言宴,就连王恒那个老固执都站到他那一边。”
      天问山庄被灭,势必会在明日另择一个门派顶上举办清言宴的空位。若得蓬莱支持,胜算就要多上好几分。邵善行竟用君如月来与杜若衡做交换,满足私欲,当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归根结底,云清扬都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就算我今日不答应,这个机会十有八九也是长兴门的。何不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怎么,仙子日后还想向长兴门讨这个人情?”云清扬嗤笑。
      “这种奢望,我可不敢有。”杜若衡嘀咕完,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君如月,转头问,“按照你我之前的约定,如今君如月是你的人。不知,云美人打算如何安置他?”
      “仙子为何不将他带回蓬莱?”
      “做客容易,真要进蓬莱仙门却很难。即便带他回去的人是我,也不行。他总不能一辈子在蓬莱做客吧?”
      “既是如此,那你也别指望我会让他去昆仑山。就等着我把他卖到哪家楚馆吧。”云清扬最后喝了一口茶,就起身往外走。路过君如月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看了一眼。
      等杜若衡离开后,隔壁雅间的门才缓缓打开。
      “驸马,你为何刻意避着公主?”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清言宴结束以后,咱们再去找她。”
      崔宴看着醉仙楼的大厅挤满了身着各色服饰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处说笑,他很难想象不久前这里是如何的一片狼藉。店小二从雅间里端出了未吃完糕点,属于秦酥的那一盘只剩下些残渣。崔宴勾起了嘴角,一双小鹿眼明亮似水。
      街上人潮汹涌,每个摊贩前都围满了各派弟子。李准看着走在前面的宋亭,撇了撇嘴,快步跟上去。可当他刚要与宋亭并肩的时候,宋亭就快步向前走,再次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啊!”
      一声惊呼,让宋亭顿住脚步。
      “宋大侠,我受伤了。”
      故作可怜的声音。宋亭轻叹一声,回身快步走向李准。
      李准的这种小把戏用了许多年,但每次宋亭都上钩,即使宋亭明知他是装的。
      “这次又是伤哪儿了?”
      李准赶紧一把抱住宋亭的胳膊,不让他走。还笑嘻嘻地晃了两下,讨好道:“宋大侠英明神武,你一来,我的伤就全好了。”
      轻轻拂去李准的手,宋亭红着耳廓低声道:“丢人,走了。”
      “宋大侠,你故意支开炔渊,不就是想同我一起逛街嘛,又何必羞于承认呢。”李准追上去,悄悄揪着宋亭袖子的一角,自言自语道,“你都不知道,这几日我盯着云清扬,可辛苦了。而且差点儿就被那小子发现了。”
      “是你自己执意要跟的。”宋亭不赞同地说道。
      “是是是,是我一厢情愿。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就这么轻易地让那小子欺负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背着若衡做些什么龌龊之事。”
      等不到回应,李准也不恼,故意卖着关子:“你猜猜那个云清扬是谁?”
      宋亭寻了一处人相对少些的巷子口停下来,压低声音说:“追日残月教主。”
      “你怎么知道的?”
      相比于宋亭的淡定,李准就显得十分惊慌。他当初知道云清扬是追日残月教主的时候,可是震惊了许久的,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怎么宋亭就能做到面不改色的?不对,应该是宋亭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三年前,在药王谷,我见过他。我看见追日残月的人唤他‘教主’。但他,没看见我。”
      “没想到那次我生病,就错过这么一个惊天大消息。也罢,我现在知道也不晚。”李准颇有些惋惜。
      想了想,李准讲:“他每日黎明前下山,都会去东市巷尾的一处老宅,在里面一呆就是一整日。我打听到那宅子是浮屠宫容家的祖产。浮屠宫早已解散,容氏后人不知所踪,那宅子却不像荒废多年的样子。我虽不确定那里面住着的人是不是容氏后人,但是守卫宅子的人的的确确都是追日残月的人。我也是听见那些人唤云清扬‘教主’,我才知晓的。云清扬好像在托里面住着的一个女人查伤他的暗器。”
      与此同时,杜若衡就坐在李准口中的老宅里,喝着那个女人亲手奉上的茶。
      杜若衡看向窗外的蓝天,午后的日光正足,耀眼得无法直视。“飘雨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云破天开时,只影向谁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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