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

作者:dash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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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狱


      “云清扬带着蓬莱仙子去了容氏老宅?”
      “是。这几日跟踪,弟子总在刚下山后就被云清扬甩了。不知今日为何,他并没有甩开我,而是堂而皇之地带着蓬莱仙子进了容氏老宅。师父,你说他这几日是不是都是去的此处?”
      娄琛猜测道。
      本在书桌后坐着的王恒,皱着眉站起来,不断在书架前踱步。
      “云清扬为人狡猾,不可臆断。”
      “师父,容氏老宅里住着的是谁?今日我跟到容氏老宅门外,发现那里并没有人把守,也无任何生活的痕迹。”
      容氏……王恒陷入回忆中。
      “伽蓝古僧、琉璃山上仙、刺客上官错、追日残月仇瑾之、浮屠宫容自在,是百年前那场祸事后,江湖上新诞生的五位新星,他们武功代表了江湖最高水平。后来,伽蓝古僧退隐、琉璃山上仙被困,刺客上官错失踪、追日残月仇瑾之病逝,五个人里便只剩下容自在了。那时,浮屠宫风光无量,可与日争辉。”
      想起从前如日中天的浮屠宫,王恒怀念的同时又不乏艳羡,讲道:“我记得,那时浮屠宫还接到过朝廷的赏赐。”
      “既如此,浮屠宫为什么要在鼎盛时期一夜之间解散?”娄琛不解。
      夕阳的余晖打在王恒的半边脸上,映射出他眼底的犹豫与挣扎。他看着面前苦心栽培的大弟子,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所知道的缓缓道来。
      “这要从一个女子说起。容自在弟弟的女儿,容筠。容筠幼年丧父丧母,自小便被容自在收养。容自在一生无妻无子,视容筠如己出,容筠也理所应当是浮屠宫少宫主。关于容筠,江湖上流传最盛的就是她和天问山庄屈公子的故事。容自在过世时,容筠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幸得浮屠宫老人的扶持,才堪堪坐稳宫主之位。可没几日,容自在尸骨未寒之时,容筠竟然在一夜之间解散了浮屠宫所有人。自那以后,容氏后人再无踪迹。”
      “容氏老宅里会不会住着容氏后人?”
      “容筠不知所踪,又哪里来的容氏后人?”王恒摇了摇头,否定道。
      与此同时,东市巷尾的容氏老宅内,一片寂静。天边的晚霞将院子里枯死的老树映照出别样的风采。
      偏厅的门紧紧地锁着,门外无一人把守。
      门内的供桌上放着一个牌位,地上跪着一名身穿秋香色织锦的女子,那女子脸颊右侧有一缕明显的断发。如果单单依照她的容貌,绝对不会想到她已经年近四十。
      “筠儿。”
      熟悉的声音仿佛穿过时间,飘然而至。
      “大伯。”
      那声音里带着惊喜、彷徨、悔恨、思念。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容貌姣好、看似脆弱的女人会是追日残月四大长老之一的瑾瑜,容瑾瑜。那个江湖上人人畏惧的杀人魔头。
      容瑾瑜借着日光,勾勒着排位的轮廓,描摹排位主人的名字。无数遍后,她闭上了眼睛,陷入她不敢忘记的回忆。低沉的声音略带沙哑,不辨雌雄。
      “大伯,容筠一生痴恋屈栾,却不想是恋错了人、信错了人。在十七岁那年,容筠就已经死了,死在她对浮屠宫上上下下的悔恨中。”容瑾瑜的眼中一片死寂,右眼滚落如珍珠般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在腐朽的地板上。
      接着,她又说:“现在我是容瑾瑜,也只能是容瑾瑜。”
      往事如潮水般袭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格外清晰。容瑾瑜记得,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仇锦年。大伯说,那是他至交好友的女儿。后来她才知道,大伯口中的至交好友竟是追日残月教主。也是因为大伯的这位至交好友,她才在那天晚上活了下来,一直活到天问山庄覆灭、孙家堡陷落,她想她还可以活着看到许多快意人心的事情。
      “大伯,你刚刚看到了吗?那个人就是屈栾和锦年姐姐的孩子,他竟然成了追日残月现在的教主。当年,锦年姐姐嫁进天问山庄,我就以为她和追日残月会再无瓜葛。却不想……”
      说到此处,容瑾瑜讪笑几声,笑声一声盖过一声,她咬牙切齿地讲述:“屈老贼和孙铭恩那个龟孙子,不仅陷害浮屠宫,还害死了屈栾和锦年姐姐。如今大仇得报,真是快哉!”
      笑着笑着,容瑾瑜的眼角又坠着泪珠,整张脸都变得扭曲。她站起身来,裙摆散落如星辰坠海,阴翳的眼睛掩在黑而密的睫毛下,朱唇轻起,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如坠冰窟。
      “当年屈老贼和龟孙子妄图用一封信就让我相信他们的阴谋,他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屈栾的字傲骨凌霜,岂是那么容易被模仿的?可惜天下人大多鱼目,不识真章。”
      容瑾瑜坐到一旁的圈椅上,慢条斯理地讲:“不过不妨事,那些鱼目,我自会挖去。千算万算,屈老贼还是算漏了。从前,我做客天问山庄的次数数不胜数,天问山庄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所以布置起来,也是非常得心应手。只能说,天问山庄注定会有此一遭。”
      “主上,山薮长老求见。”
      门外传来侍女清脆的声音。紧接着,偏厅的门就被无礼地推开了。大步跨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他的头发全部束在脑后,用一根大红色的绸带松松地绑着,鬓边垂着两缕散发。他身上穿着白色的喜服,红色的滚边精致又好看,美中不足的是左袖被截去了。
      “老女人,你让我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可是有何要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狭长的柳叶眼打量着厅内的摆设。
      “死断袖,你再乱瞅,当心你的眼珠子。”
      话音刚落,山薮就脚底生寒,不禁埋怨:“你一个女人,怎么那么喜欢挖别人的眼睛?”
      容瑾瑜不欲与其作口舌之争,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流星镖的图纸扔给山薮,直言:“你应当去问问你的老相好做了什么蠢事。”
      说罢,她又添了一句“希望你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脑袋还没搬家。”
      借着朦胧的月光,杜若衡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流星镖。白日里云清扬带她去见了那个被他称作“容姨”的人。没想到,在她避世的这些年里,竟发生了许多事。浮屠宫未在百年前的浩劫中消逝,却在平静的日子里悄然不见。当初与她谈笑风生的容自在,竟死在了……
      如今,容自在的侄女容瑾瑜竟是追日残月的四大长老之一。命运弄人,世事无常。终究是她一意孤行,害了所有人。
      这枚流星镖,果真出自墨阁。只是不知道谁这样有钱,竟能请得动墨侠。照理来讲,她的仇家不是被她杀了,就是已经老死了才是,总不会些许小仇还代代相传吧?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背后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声音,声如玉碎,悦耳动听。紧接着肩上一沉,一件大氅从天而降,挡住了深夜冬风的侵袭。
      杜若衡本就披了一件皮氅,现下又披了一件更大的,身量娇小的她就显得十分圆润。
      “又做梦了,就不敢再睡了。”杜若衡说完,扭头看向在她身侧坐下的云清扬,只见他一脸不忍。她低声笑了笑,宽慰道:“别这副可怜我的表情。我也只能在梦中,才敢忆从前。”
      也只能在梦中,才敢光明正大地唤他的名字、描摹他的容颜。
      “你怎么也不睡觉,反而来花园里转悠?”
      “我怕你再捡一个君如月。”云清扬一边帮杜若衡拢好皮氅,一边调侃。
      “也没有第二个君如月可以让我捡了。”
      云清扬的动作一顿,听杜若衡的语气似乎还有些遗憾?确实,也难再有类似的情况。虽然他们心里都知道君如月只是被邵善行当作一件礼物送给了蓬莱仙子,可是其他人并不会这样想。他们只会说是君如月叛出师门,投靠了蓬莱这个高枝。只待明日一早,大家私下里谈论的就会变成君如月如何不仁不义。邵善行和长兴门的那些人自然不会解释其中缘由,甚至他们还对这种误解乐见其成。而杜若衡……怕是很难开口。
      因为她太清楚,无论怎样解释都只是徒然,人们只相信他们所愿意相信的。
      只能说,君如月注定要背负这桩罪名。
      “又梦到……那件事了?”云清扬轻声问。刚开口,云清扬就后悔了。除了百年前的那件事,还有什么是杜若衡不能释怀的?他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杜若衡并不在意谈论这些,有的时候心头的伤多了,麻木了,也就不在意旁人碰的是不是伤口了。她叹道:“我常常在想,自己身处何方,该向何处去。别人眼中的我,只是我想让他们看到的样子。其实,那个将自己绑得高高在上的蓬莱仙子,没有一日是开心的……”
      凝视着头顶的月亮,她接着说:“《法华经》中说,无间地狱,不生不灭,封印在梦。堕入无间地狱的,都是极恶之人,他们犯了极重的罪。佛曰‘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我这个样子,像不像是身处无间?”
      云清扬迟疑了,他无从反驳。甚至,他有些相信。可真的如此,命运于她而言,是否太过不公?
      那一刻,他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忘川的影子。求而不得到悲痛欲绝,好似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卷入万劫不复之中。那样的她,就连靠近都让人感到窒息。她又怎能在漩涡中心独活至今?
      百年前的是是非非,远不止书上写得那样简单,也不止旁人讲得那样轻松。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背负了多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恐怕,那是无法想象的。
      所幸杜若衡也不指望他会说什么,自顾自地讲道:“可我又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孤独地狱。孤独地狱并不因众生共业而现,而因众生个别之恶业而生。非如八寒八热地狱之有定处,各人别业所感,独在虚空或山野等之地狱也。”
      地狱中的恶鬼曾因心之所向在他遥不可及的地方而绝望悲伤。可有一日,他被告知他们同处地狱、触手可及。他却比原先更心痛了。
      云清扬此生不信神佛,但此刻月下的他正在思索成佛之道。他的私心还在地狱里受苦受难,他便不能放下手中的屠刀。
      “连黄毛小儿都知道,追日残月就是地狱。你既入了地狱,就只能做地狱中最恶的恶鬼。”
      昔日外祖的话犹在耳侧。云清扬想,即便是为了掩盖想救她的私心,他也只能清空地狱。
      “云美人,我今日所得皆因往日种种,我无怨无悔。你尚可回头,不要一错再错,步入我的老路。”
      “仙子,我同你不一样。”云清扬回望杜若衡,浅笑着开口,“仙子即便身处地狱,身上也泛着圣光,神佛终会回到他们应在之处,曾经的苦难不过是过往云烟,顷刻散去。而我本就是游荡在漆夜里的孤魂野鬼,是死过无数次的人,地狱才是我的归属。仙子劝我弃暗从明,又怎知我不会见光就死?”
      所以,为了让你找到回去的路,我宁愿没有家,宁愿灰飞烟灭。
      “云美人这般举世无双的好颜色,死了岂不可惜?”杜若衡又开始不正经,“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左右还有我在。即便你将天捅个大窟窿,我也能给你补上。”
      这样张狂,才像他认识的那个杜若衡。被人毫无底线地护着,感觉真好。
      云清扬只是不解,杜若衡为什么不接着劝他回归正途,正道的人不都喜欢这样吗?好像劝诫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做许多好事,就是他们此生最值得炫耀的资本。看起来一切都很美好,只是他们独独没有替那个他们眼中的恶人考虑而已。
      像杜若衡这般,不仅不阻止,还同他站在一处的,少之又少。
      杜若衡远眺着前方安静的院舍,朱砂点缀的唇角微弯。月光如洗,映她面容如玉。一双桃花眼似醉迷离,却透着狠戾与决绝。未挽的青丝随着冬夜的冷风飞舞,若即若离。
      “这个江湖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我的道与他们都不同,那我为何还要假惺惺地与他们站在一起?”
      短短的三言两语,道出了一个避世之人的因果。
      果真如云清扬所言的那样,清言宴上以少阳为首,各门各派义正言辞地要拉她一起讨伐追日残月。言之凿凿,若不是杜若衡早便知悉追日残月教主是云清扬,她都差点信了那些人的鬼话。不男不女、修炼魔功尚且是较为中听的编排,但为祸武林日久,她是真不知有多久。追日残月虽不是什么正派,但在天问山庄事发之前一直都十分低调,鲜少踏出昆仑山地界。而那些人就差将几年前家中丢只鸡的事都按在追日残月身上,更离谱的是多年前夫人难产也是追日残月害的。
      杜若衡是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做出翻白眼这样有失身份的事。她极力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暗想若是被她查出谁雇了墨侠刺杀她,她定将今日扣在云清扬头上的屎盆子原封不动地扣在那人头上。
      也果真如云清扬所料那样,清言宴上以少阳为首,各门各派极其虚伪地要拉她一起寻找“卿云”宝藏。大义凛然,若不是杜若衡早便知晓其中真相,她都差点信了那些人的狂言。为保江湖太平,千万不能让“卿云”宝藏落入追日残月手中尚且是较为中听的宣言。那些意有所指,觊觎她手中的曶的人,真真是恬不知耻。莫非他们觉得曶是打开“卿云”宝藏的钥匙,她就要将曶双手奉上?不然,她就是私吞江湖共有财产?什么时候,她的佩剑,成了江湖共有的了?
      杜若衡是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做出掀桌子这样疑似砸场子的事。她极力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决心装傻充愣到底。反正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明抢蓬莱的东西。
      隐在大袖中的右手在握紧拳头的一刹那就松开了,杜若衡倒吸一口冷气,不动声色地将左手覆在右手腕上。
      这样的小动作,被云清扬收入眼底。
      她今日,系着的带子是用孔雀羽毛混着金线编织而成的,很符合她一贯奢华的做派。
      诚然,杜若衡没有掀成桌子。但李准成功地掀翻了他面前的案桌,还是在宋亭的默许之下……
      清言宴就这样,在一场猝不及防的闹剧中结束。
      从大汉阳峰上下来时,杜若衡回首望去。“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的摩崖石刻顿入眼帘,杜若衡蓦然想起初到少阳之时,她与云清扬在石刻下的对话。
      来时她未想过,走时是这般心境。杜若衡微微一笑,回过身继续向前走。冬日的冷风吹散了鬓边的碎发,金乌扶桑步摇上缀着的珍珠随风摇曳。
      可冬日的冷风吹散的,岂止是她鬓边碎发,更有她与众派之间微妙的关系。
      自此以后,她心甘情愿成为人间地狱中的蓬莱仙,假镇守之名,行护佑之事。
      云清扬缓步于杜若衡身侧,眼底的戏虐自刚刚就未曾消减分毫。来时他曾放言“诚心祝少阳扶摇直上九万里”,王恒此间的一举一动诚然不辜负他的一片苦心,让那摩崖石刻成为一个不会宣之于口的笑话。
      蓬莱仙子座前有信徒万千、世事无数,但她唯独被那只从地狱里伸出来的血手拖入人间。
      送走了此次赴宴的所有人,王恒顿时觉得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可转念一想,还在书房里跪着的小儿子,又觉得那担子比以往更重了些。
      “谢澜,你污蔑我!阿爹是不会相信你的!”
      “王旻,你敢说那玉锁不是你摔碎的?”
      “不是!就不是!”
      “你还敢狡辩?我亲眼看见,你将我的玉锁从匣子里偷出来,摔碎了。”
      一贯要强的谢澜,此刻声音有些不稳,甚至夹杂着哭音。
      “你有什么证据?除了你看见,还有谁看见了?”
      王旻倒是理直气壮,甚至还有些得意洋洋。
      “你……”
      看着王旻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谢澜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双杏眼红彤彤的、瞪得圆圆的,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她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见过的宝物不少,可那玉锁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件昂贵的饰品,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个遗物。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木匣子里,只有想念母亲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抚摸。如今,玉锁已经被摔碎,始作俑者还不肯承认,谢澜觉得委屈极了。
      刚走近书房,就听到二人的争吵声,王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这个十一弟子,虽是女子,却十分要强,绝不输男子。今日他却是见到了谢澜哭到声嘶力竭的模样……谢家,也是不好得罪的。
      他这个小儿子,虽然年幼顽皮,但做事自有章法,他相信他是不会撒谎欺骗大人的。这件事,定有隐情。
      但无论怎样,谢澜现在认定玉锁是王旻摔碎的……其实,就算不是王旻干的,也是在少阳地界摔碎的,少阳终究脱不了干系。
      越想的多,王恒就越烦恼。这两个祖宗是怎么撞到一块儿的?
      不远处的树丛后,青雀勾了勾嘴角,然后悄悄地从侧门溜走。
      莲花镇上陆陆续续来了几拨刚从大汉阳峰上下来的江湖弟子,他们有些是直接回去,有些是先采买些准备带回去的土特产,有些骑马走陆路,有些乘船走水路……道别声此起彼伏,无论虚伪或真诚,无一不是在宣告着此次清言宴已经结束。
      醉仙楼前的古树荫下,立着一身雪青锦缎大袖衫的崔宴,他身后站着花深,身侧是佩青。他的乌发尽数盘至颅顶,外面戴着黑漆纱笼冠,冠前镶嵌着一块椭圆形的和田玉。如此,当真称的上一句“容颜如玉、身姿如松”。
      在人群中,崔宴的相貌其实并不出众,但他身上独有的端方仪态令人难以忽视。大家风范,在他的一举一动中展现地淋漓尽致。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尺标杆。
      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最是难得。故而许多门派的女弟子都装作不经意从醉仙楼前路过,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做派,含羞带怯地用余光观赏。
      怕与杜若衡错过,崔宴一早就候在外面,翘首期盼。一直等到快正午,才见有弟子陆续下山,却始终未见杜若衡的身影。
      “驸马,您都等了小半日了,滴水未进。不如,属下去取盏清茶来给您润润嗓子?”花深凑上前去,小声询问。
      “也好。”
      得到许可,花深立刻转身走进醉仙楼,问掌柜的买茶水了。而崔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
      人影攒动,不久就出现了崔宴熟悉的身影。他欣喜过望,不顾刚端着茶水追出来的花深,快步迎了上去。
      “公……”
      刚出声,崔宴就意识到在此处再称呼杜若衡为“公主”不合适,便立即改口道:“若衡。”
      这两个字曾在嘴里划过无数遍,今次终于说出口。
      “崔宴?”杜若衡不敢置信,等确定不是幻觉后,问,“你怎会在此?”
      “说来话长,路上再详细禀告公……若衡。”
      说完,崔宴接过花深手中的茶盏,试了试温度后递给杜若衡,问:“此行可顺利?”
      “尚可。”
      杜若衡接过茶盏,一口饮尽,又递还给崔宴。崔宴等花深续上一盏后,也迅速喝完。只是低下头的瞬间,崔宴的眸色暗了几分,他注意到杜若衡的右手腕间系着的带子……
      她的旧伤又复发了……
      “崔景岚?”
      李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崔宴看过去,对着走来的一群人作揖道:“兄长、宋二哥、云公子。”
      紧接着,他发现云清扬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青年,只得回过头小声询问杜若衡。
      等杜若衡简单介绍后,崔宴再次作揖:“君公子。”
      “见过崔公子。”
      相比于崔宴那挑不出毛病的礼仪,君如月的就显得颇有些局促。
      在崔宴和其他人交谈的时候,站在靠后方的君如月仔细端详着这个刚出现的男子,只觉得他是振翅欲飞的青莲,就连华山之巅的明雪都黯然失色。紧接着,他就联想到被自己偷偷拾起的那枚素冠荷鼎的白玉发簪……素冠荷鼎,也不过是在描摹那人的一举一动,却不及万分之一。
      没有什么人是可以如他这般,站在杜若衡身侧不仅不会沦为陪衬,还能让人不禁叹一句“相得益彰”的。就连云清扬,都不能。
      这般人物,不应该岌岌无名才是。
      崔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熟捻,好似利刃刻在刚刚还春心萌动的少女们的心上,引来叹息无数。
      在莲花镇口与派去采买的连梓、炔渊会合后,一行人启程前往秋鸣寨。路上,崔宴一脸凝重地将有容绣坊调查的结果复述了一遍。
      若是慕老二都未查出什么,杜若衡即便再去一趟天问山庄也于事无补。此事只能暂时搁浅,或者说,杜若衡压根就不想理会。
      天问山庄后山密林有什么龌龊,是天问山庄的事情,只要确定与云清扬无关,就是不必理会的旁的事情。
      秋鸣寨位于西南益州,山谷云深,宛如世外桃源。
      当年江湖盛传的“春秋二刀”就是指春刀侠和秋刀客,在江湖人眼中,这二人就是行侠仗义的化身。后来,春刀侠远走关外、杳无音讯,秋刀客躲入西南,寻了一僻静之所,建立了秋鸣寨。
      如今秋鸣寨的秋大当家正是秋刀客的幺女,年少嫁给了一个姓宋的教书先生。二人育有两子,大儿宋辞,小儿宋亭。
      听闻杜若衡要来,秋大当家天未亮就吩咐厨房备好了杜若衡爱吃的菜色,然后特意换了一身庄重的衣裙,重梳了发髻,并抹了口脂,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收拾妥帖后,又赶忙催促夫君与儿子同她一道去山门口相迎。
      故而,还未行至山前,李准就望见了在山门口望穿秋水的一家人。这阵仗,唯有杜若衡光顾时才会有。李准撇了撇嘴,第无数次纳闷宋亭一家人为何那么喜欢杜若衡,尤其是宋亭他亲娘,见了杜若衡连眼都移不开。可对他,就一言难尽了。
      “若衡,一路上冷着了吧?瞧这小手冰凉的。”
      一众人刚下马,秋大当家就大步流星地直奔杜若衡,不待寒暄就拉起她的双手,好一阵嘘寒问暖。
      等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过后,秋大当家才分神注意到不远处还站着几位面生的青年。一个艳绝人寰,堪称“狐狸化作公子身”;一个面冠如玉、眉目如画;一个眉清目秀、楚楚可人。三人各具千秋,好似囊括了世间百态。
      “在下云醒,字清扬。”
      “在下崔宴,字景岚。”
      “在下君阙,字如月。”
      “好好好。”秋大当家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足以见其心中欢喜。她特意多看了崔宴两眼,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崔驸马的事,她也是知晓一二的。如今见到真人,更是觉得无一处不合心意。
      此时,宋辞适时上前拜会几人。
      宋辞与宋亭虽非双生子,但一母同胞,长得多少有些相像,更何况宋辞也只比宋亭年长两岁。兄弟二人样貌相近,但性格却截然不同。宋辞成熟稳重、温文尔雅,与其父颇为相似。而宋亭则是山上终年不化的霜雪、清冷疏离。
      秋鸣寨与旁的门派不同,彼此之间相处更像是一家人。秋大当家、宋先生、宋辞、宋亭一家人并杜若衡、李准、崔宴、云清扬、君如月几人一桌,在堂内用餐。炔渊、连梓、花深三人并一众秋鸣寨弟子在院子里用餐,整整摆了二十几桌。
      “已近年关,若衡不如留下多住些时日,在这里过年如何?”席间,宋先生提议。
      “是啊,最近镇上来了许多商贩,热闹得很,可以让宋亭领你们多转转。年节时,寨中不仅有晚宴,还会放烟火。你就留下来同我们一道过年吧。”宋辞附和道。
      “说得对。若衡,我许久未见你了,这是盼星星盼月亮地才把你盼来,你可得多陪我些时日。少说也得过了年。”秋大当家也劝到。
      宋亭未开口,只是同父母兄长一道注视着杜若衡,显然也是极希望她能留下来的。
      若是没有云出岫那一遭,杜若衡本也是如此打算的。可是沈碧海邀她去琉璃山,怕是之前的事情有眉目了……
      看出杜若衡的为难,云清扬暗自思量便知她纠结于何事,于是小声建议:“琉璃山离此地不远,快马加鞭来回也就五六日的功夫。先去琉璃山,再赶回来过年也是来得及的。”
      也只能如此,杜若衡点了点头,向诸位讲明了缘由打算。
      “原是如此。多年来不曾听闻半分消息,便也未曾想到琉璃山上仙尚在人世……由此想来,他竟真的练成了离恨天心法。”
      提到离恨天心法,秋大当家又是一阵唏嘘。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千年后的曲中言,未必不是真。
      在众人各怀思量的时候,杜若衡低头略显懊悔神色,当年传给沈碧海离恨天心法究竟是对是错,她已然分辨不清。离恨天心法救了他的命,却也将他永生困在了琉璃山上。
      当时,她想着只要能救回沈碧海,无论怎样都可以。现在,她似乎不赞同这样绝决的想法了。
      翌日一早,云清扬就将杜若衡的房门拍得“哐哐”作响,可惜也没叫醒杜若衡,却是吵醒了睡在杜若衡隔壁的崔宴。
      等崔宴披着外衫,揉着半睁开的朦胧睡眼推开了房门的一条缝,云清扬就趁机抱着四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一股脑地钻进了屋。
      崔宴被冷风一吹,睡意全无。关好门后,同云清扬一起盘坐在低案几旁的地毯上,接过刚出炉的包子咬了一口。
      唔,茴香牛肉馅的,正是杜若衡的最爱。
      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四面皆是火墙,屋内倒是极暖和。三脚瑞兽熏香炉内还燃着沉香,徐徐香烟缓缓升起,幻化成祥云的图案。
      “刚是卯时,云公子今日怎起得如此早?”问罢,崔宴又咬了一口包子。
      “早?”云清扬以一种怪异的表情反问,嗓音都不复往日清亮。紧接着,他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直言不讳:“我分明是一夜未眠。”
      双手接过崔宴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汤方觉嗓子舒适不少,云清扬又多喝了几口。
      “一盏白牡丹,淡淡青草香。这个品相的茶产量不多、价值不菲,崔驸马对在下真是慷慨。”云清扬苦笑道。
      “不过是云公子投我以肉包,我报之以白牡丹罢了。这茶虽不多,却是足够我一个人喝了。公主爱茶,但极少饮白牡丹。”崔宴宽慰道。
      杜若衡爱茶,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为何独独极少饮用白牡丹?云清扬不解,向崔宴询问其中缘由。
      “非是公主不喜白牡丹,而是我不让她多饮此茶。不只是白牡丹,其余许多茶种,她都不宜多饮。公主身子……很不好,不宜多饮寒凉之物。”说到此处,崔宴不禁想起了杜若衡腕间的绸带,语气更是透着无奈。
      杜若衡非是任性之人,他的话她一向都听,只是她身上积年累月的伤痕无数,那些旧伤时而复发也是令人头疼。偏偏她自己……不甚在意,明明她是那么怕疼的一个人。
      “言归正传,云公子为何一夜未眠?”崔宴关切道。
      “昨晚……”云清扬的脸泛起红意,顿了顿,抱怨道,“昨晚的动静实在是……吵的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听到此处,崔宴的耳廓已经红到滴血。二人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尴尬极了。显然,他们都想起了昨晚种种。一个望着熏香炉,一个紧盯着茶盏,脸都越来越红。
      崔宴轻咳一声,没话找话:“想必公主今日会起得晚些……从前无事时,公主每日都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为什么会起得晚?当然是因为睡得晚……为什么会睡得晚?当然是因为昨晚的动静实在太大了……
      思路这样一绕,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崔驸马,在下有一个问题。”云清扬搓了搓双手,脸上强颜欢笑。
      “云公子请讲。”
      被崔宴这样彬彬有礼地注视着,云清扬只觉得更难张开口。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深觉这个问题难以启齿。可是好奇心驱使他想问。
      几个沉重的呼吸后,云清扬小声开口。
      “平日里,你们都是……呃……就是……嗯……就是如何看待宋亭的?”云清扬问完后,又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之前在衡阳的时候,听闻仙子唤宋亭‘嫂子’,可是……可是……昨晚……事实上它……我觉得……貌似不是这样的。”
      话音刚落,崔宴的脸又红了些。云清扬的意思,虽然表达的不那么明确,但是理解起来丝毫不困难。也正因为崔宴听懂了,才万分不自在,尴尬到坐立不安。
      面红耳赤的崔宴端起茶盏吞了一口清茶,动作僵硬,不似从前那般行云流水。借着饮茶的功夫,他暗暗思索该如何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又该如何告知云清扬,兄长他好像是故意的……
      百般踌躇后,崔宴方开口:“云公子,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而后,崔宴还回以云清扬一个坚定的眼神。
      围绕在云清扬心头的困惑,顿时烟消云散。
      两个大男人窝在房间里聊这种话题,真是令人窘迫。二人皆借以喝茶来掩饰内心的难堪,场面一时之间陷入诡异的寂静中。
      “哐哐哐——”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种压抑的氛围,崔宴缓缓起身去开门。
      只见门外站着的君如月,双颊好似染了胭脂一般,冻得通红,手上提着一个大漆彩绘描金缠枝莲纹食盒。
      如此明目张胆地彰显豪富的物件,俗到极致,却也脱尘,独是那人心头所好。
      霎时,崔宴就明了君如月缘何在此。他侧身让君如月进屋后,才又关紧门坐回了原先的位子。
      “崔公子,云公子。”君如月先是与二人见礼,然后将食盒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复一层,将里面的糕点、粥品一一放在小案几上,足足有九样,又从最底层掏出三副碗筷。
      君如月摸了摸后脑勺,小声解释道:“本是想给仙子送些早食……可是我观仙子似是还未醒,就敲了崔公子的房门……”
      “公主今日会起得晚些……”崔宴说到此处,一顿,惊觉他们的话题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最想避开的地方。
      三人一同用过早膳后,围坐在案边饮茶。作为一连吃了两顿早膳的云清扬和崔宴,此刻是连茶水都有些喝不下了。
      “君如月,你今日怎起得如此早?”云清扬刚问出口,就惊觉这话颇有些耳熟。若是没记错……不久之前,崔宴就这样问过他……
      “‘唔……”君如月脸上刚刚落去的红晕又慢慢爬上来,他支吾着小声解释,“没睡着……”
      “……”
      “……”
      大家对视尴尬一笑,诸事心知肚明。
      除了后半夜才堪堪睡着的杜若衡此刻还在安睡,剩下的三人几乎都是一夜未眠。这种精神折磨是睡在宋辞院子里的连梓、炔渊、花深三人无法想象的。
      崔宴一贯浅眠,三年来,他看遍了衡阳公主府破晓时分的景色,即使是万物争春,也溢满凄凉孤寂。每当他孤身站在院子中央,都会望向东方,那是蓬莱的方向。他清楚记得,杜若衡一向难以入眠,从前他总能看见子夜时分她还坐在树下,不知在想什么……所以第二日,她总是能睡到午时。
      杜若衡这日也是直接睡到了午时才从梦中惊醒。她屈着腿坐在床上,棉被的一角从床畔滑落,仔细回忆梦中的场景。
      多年来,她常常梦见她在不知疲倦地厮杀,被众人无情唾骂。但是昨晚她竟然梦见了那年在蓬莱初见阿夙的场景……
      许多年了,他都不曾以这种形象出现在她的梦中……
      或许,他还在怨恨她……
      想着想着,杜若衡难以顾及到初醒时右手腕撕裂般的剧痛。她的目光欣喜又哀叹,其间又掺杂这少许幽怨,像是被随手抛弃在陌生路边的小狗。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可笑,嘲讽般的可笑。她堂堂一个蓬莱仙子,谁能将她丢弃?
      随手扯过枕边的缎带缠到腕间,仿若一汪湖水绕臂无涟漪。而后,杜若衡从衣架上拽下湖蓝色粉樱十二交输裙,腰襕上点缀着白玉菩提……
      在院子里的厅堂内用午膳的时候,听君如月讲李准也未去秋鸣寨的大餐堂用膳,而是由宋亭亲自将饭菜提回屋内时,杜若衡在内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附加痛骂了一句“活该”。
      紧接着,君如月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在大餐堂碰见宋亭时的场景,末了阐发内心感慨说,宋二公子这样不染浊尘的模样,实在是与厨房内飘出来的烟火气不搭。话音刚落,杜若衡就冷冰冰地埋怨:“李准那厮就仗着宋二哥宠他,整日里为非作歹。”
      这话,三人是断然不敢接的。
      下午,宋亭按照约定真的带他们去山下的镇子上转了一遭,购置了不少年货。与年货一同带回去的,是三大包药材。
      晚间,杜若衡指挥连梓等人将那三大包药材分成了三十份,又仔细再三嘱咐连梓、炔渊二人如何熬制药材。其后,她又以不可反驳的强硬口吻告知宋亭务必让李准连泡药浴一个月,期间定要戒食辛辣油腻之物,还要少欲念。这番话,是站在宋亭房内,当着李准的面说的,其幸灾乐祸的嘴脸令李准十分不齿。
      过后,杜若衡又带着连梓去拜访了秋大当家。诊脉过后,她提笔写了一张药膳的方子交给候在一旁的宋先生,温声交代要每日食用,连用十日。随后,说了些宽慰之言,就告辞了。
      连梓提着两盏走马灯,跟在杜若衡身后半步远的地方,默不作声。
      宋亭住的院子叫枯木园,不知是否存着枯木逢春之意。
      远远地就望见枯木园外两个大红灯笼被晚风吹得摇曳,杜若衡收敛了神色,仰起头颅看明月高悬。她轻叹了一口气,从连梓手中接过一盏灯,独自循着光照的方向走去。
      纯白色的狐裘被打上血红色的光影,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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