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

　　山中岁月长。

　　时间似乎仁慈地为他们凝固了，流淌地格外缓慢。

　　晚上三人在村长的热情邀约下一起去村长家用了饭。饭后肖斯言先回了自己屋，简薇送顾泽风到门口。

　　“晚安，”顾泽风跟她道别。

　　简薇咬了咬唇，开口:“我脚扭伤了，疼得厉害，走不回去了。。。”

　　她盈盈地看着他，眸中波光潋滟，似有千言万语。

　　顾泽风轻轻地叹口气，“进来吧。”他侧开身子。这山中的岁月静好，似乎连心也变得柔软了，盔甲成了软肋。

　　人非草木，即使在心底演练千遍，真得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所有的伪装刹那间崩溃，情不自禁，情难自禁。他不管不顾地要来找她，只为确认她安然无恙。

　　而所有的后果，所有苦心的布局，他那时都没想过。

　　简薇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回头去看顾泽风，他因着不熟悉房子里的摆设，走了几步就要撞上床边的柜子，简薇忙走上前挡住他。走得急了，脚上用了力一阵刺痛，人就要往一侧摔倒，连带着顾泽风也往一侧摔倒，两人抱在一起堪堪摔到了床上。

　　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唇齿间尽是对方炽热的气息，简薇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很大声，她的脸滚烫，不敢去看顾泽风，生怕他听到自己的心跳。

　　顾泽风的脸上也有一抹红晕，他的眼里倒映着室内的灯火，光华璀璨。

　　良久，他伸手摸了摸简薇的头发，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最后只有一句:“有没有摔着？”

　　简薇摇摇头，过了一会想起他看不见，才说:“没有。”声音如细如蚊呐，人却顺势往他怀里钻去，不想起来了。

　　两人默了一会。简薇突然想起他那根摔折了的盲杖，还没修好。“你为什么不养一只导盲犬？应该会比导盲杖方便很多。”

　　“以前有过一只。”顾泽风顿了一顿才回答，神思却忽然缥缈开来，似乎想起了往事。

　　“嗯？”以前？简薇不解，那后来为什么不养了。

　　“他叫杰瑞，是只很活泼的金毛。”顾泽风笑了笑，继续说道，“只是后来生病了没救回来。。。后来就决定不再养狗了。”

　　简薇的心房微微一窒。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摩挲着偏过头去，脸贴上他的胸膛，听着他匀称干净的心跳。

　　半响，她抬起头来，细细看他。

　　他愈发瘦了，脸颊都微陷了下去，今日看他换上村民的衣服，衣服下面都是空空荡荡的，说话也不是很有力气的样子。

　　想着这些，简薇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爱不爱她，或者有没有和她在一起都不那么重要了，他无病无痛，活得长长久久，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就这样和衣相拥。

　　虽然身处这山高水长的偏远山村，心却像远游的学子有了依归。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光已亮。许是昨天太累了，简薇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窗外还在下着雨，但听着已然比前些天小多了。简薇坐了起来，才发现顾泽风已然不在床上，正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对着她。

　　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地面上，像落在心头的荒烟蔓草上，恍惚间，仿佛回到年少烂漫时，还是最初纯澈的模样。

　　他背着光，身后是灰白天光衬着郁郁葱葱的绿，眼前展现的就如同一副最好的水墨画。

　　画中人，画中景，画中意。仿佛置身于梦中。

　　梦里，两人已过半生，白发苍苍，已然相守半生。

　　两人洗漱完毕。简薇去叫肖斯言，三人一起去沈大娘家吃早饭。简薇在这里支教，因为宿舍没有厨房，一日三餐都在沈大娘家搭伙。三人围坐在沈大娘家的大圆桌上吃饭，村里的伙食朴素，就是简单的白粥馒头咸菜，简薇给顾泽风盛粥，细心地给他夹菜，豆豆人小鬼大的一边吃一边说着稚嫩的童语，沈大娘热情地不时问他们够不够要不要再添一点。热气氤氲中白雾袅袅，这再寻常不过的人间烟火，灼着简薇的一颗心。

　　吃了一半的时候，有人挨家挨户过来通知，说是政府昨天夜里派了救援队伍，已经清理出了一条简单的进村的路了。

　　简薇的笑容一滞，路通了，就没有理由留他了。

　　吃完饭，简薇寻了点胶布，在顾泽风盲杖的折断处缠了几圈，完了，递到顾泽风手里。“要不先凑合着用用吧。”简薇看着自己手工拙劣的作品，觉得有点好笑。

　　顾泽风接过，简薇握着他的手，让他沿着盲杖在胶布处摸了摸，顾泽风笑了笑，眸中似乎也浸着初夏的暖意。

　　雨水淅淅沥沥中，突然有人闯了进来，简薇扭头一看，笑容不自觉地就停在了嘴边。

　　“何彦俊。”她喃喃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松开了握着顾泽风的手，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何彦俊看到顾泽风，也是一愣，但很快面色恢复了正常。他上前几步关切地看着简薇:“你没事吧，我在B市出差，听说你们这塌方了，把我担心坏了，这里信号也不好，打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我就连忙赶回来了。”

　　看着何彦俊风尘仆仆的样子，简薇心底生出歉意。这段时日以来，何彦俊一周会来看她一两次，虽然并未答应过他什么，但是她默许了他对她的关心，等于变相的给了他一个可以开始的承诺。

　　此时，她只能摇摇头，“我没事。”

　　再去看顾泽风，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什么也没说，空洞的眼中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简薇心里一恸，梦醒时分，睁开眼来，一切皆未改变。

　　她给何彦俊倒了杯水，问他路上的情况，三个人坐在屋内，气氛一时有点诡异。

　　不多久，肖斯言来了，进了屋，看到三个人都在也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走到顾泽风身边，顾泽风便跟着起了身，随着肖斯言出去了。简薇只远远地听到不是很清楚的一句。“快带我走。”

　　屋里只剩下简薇和何彦俊。

　　简薇搅着手，坐立难安。

　　何彦俊盯着她看了半响，眸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是淡淡地笑了，“去吧，有什么想说的就去说清楚吧。”

　　简薇垂眸，复又去看他，然后飞快地跑出了屋。

　　屋外，顾泽风站在檐下，雨水顺着屋檐跌落，蜿蜿蜒蜒地顺着高低不平的地面流淌。顾泽风穿着宽大不合适的衣服，手上握着被她用胶布缠的盲杖，一张清俊的脸显得尤为突兀。这样看去，又心酸又有点好笑。

　　“顾泽风，”简薇在靠近他之前总会先叫他。然后，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像雨水浸透后的温度。

　　千言万语，此刻却哽在喉中，不知从何说起。

　　“肖斯言呢？”她顾左右而言他。

　　“去开车了。”

　　简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挽留没有理由。“那你路上小心。”只剩祝福了吧。

　　顾泽风一怔，没说话，似乎对着雨水出了神。

　　简薇也只能沉默地陪他一起看连绵的雨水。

　　如果江海能够逆流，雨落能够上天，那么他们是不是还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待从头。

　　只可惜人生匆匆数十载，光阴虚度。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落满灰尘和泥土的车子开了进来。简薇无法想象，当时路上被堵，他们是怎么跋涉进村的。

　　肖斯言停好车，走到她面前，朝她点点头示意。“我们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顾泽风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他面朝简薇的方向，很轻很轻地一笑。那笑容浮在这空蒙雨色中，是尘世经年后的灯火阑珊，是一响酣眠后的大梦初醒。

　　简薇大恸。

　　泪水夺眶而出。

　　顾泽风抽出了犹被她紧握着不放的手，摸到她的脸畔，手指轻轻地为她拭去泪水。

　　被他手指触碰过的肌肤，有着灼心的温度。

　　“别哭了，以后都要好好的。”他压制了自己的情绪，轻柔地说道，然后收回手，匆匆举步离去。

　　似乎也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挪动不了脚步。

　　简薇哭得不能自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泪眼模糊中，她看着他上了车，绝尘而去。

　　此生大概，不会再有相见的缘分。

　　半年后，简薇的支教生涯结束，她回到了H市，因为爱上了教书，在一所普通的小学里当老师。生活平淡如水。

　　她和所有的人一样，会抱怨加班，会讨论八卦，会谈论昨晚看的电视剧，会熬夜抢直播间的折扣，会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昏昏欲睡。只是很偶尔的在看到路上笑容灿烂相拥走过的情侣时会微微的出神，会在同事玩笑地要给她介绍男朋友时眼神微微一黯，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历过怎样的一个故事，没有人会在意故事原本的模样。

　　那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青春，最热烈的感情，蜡炬成灰。

　　有一天，简薇回家的时候，居然在家楼下遇见了唐怡。她是来找她的。

　　两人在小区附近的咖啡店坐下。简薇要了杯黑咖，以前喝咖啡最喜欢加奶加糖的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喝黑咖啡了。

　　苦却清醒。

　　唐怡开门见山。“简薇，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特别讨厌你。”

　　简薇挑挑眉，“所以呢？”也不生气。

　　“我真不知道顾泽风是喜欢你什么？当时学院里那么多美女，那么多人喜欢他喜欢得不行，可他偏偏选了你。”

　　简薇沉默，其实她也不知道答案。

　　唐怡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上次访问完你们做的那个无障碍的项目之后，我就回去查了下顾泽风，本来是想多找些他和沈婉如的事情，然后甩到你面前，看你受打击的样子，结果，你知道我英国的朋友给了我什么？”

　　简薇瞬间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唐怡。

　　唐怡把一份文件扔到她面前。

　　简薇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文件。良久，才有勇气去翻看。

　　随着她的动作，唐怡的声音传来:“顾泽风，患了脑瘤，6年前，”她深吸一口气，才继续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他脑瘤复发，日子已经不多了。”

　　简薇一瞬间觉得所有的声音如退潮般在她耳畔消失了。唐怡的声音，咖啡馆里的人声，窗外路上的汽车声，一刹那都离她远去。

　　她听不到，耳边只有耳鸣般的嗡嗡声，眼前是一阵一阵发白的。

　　她不是没有猜到他是生了病，甚至也猜到过可能是绝症。可是心底总还有一丝侥幸——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所有的声音才渐渐归位。简薇机械地眨眨眼，木然地看着唐怡，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怎么可能。。。”

　　唐怡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瞅着她。“你知道我最看不惯你什么样子么，就是现在这幅样子，永远都是一副温和柔顺的样子。”换了口气又说道:“顾泽风到底是我学生时代的男神，我想他最后的日子应该要有最爱的人的陪伴。”心底总有一处柔软和纯净留给学生时代追逐过的那颗星。又怎舍得看那星坠落尘埃，星辰湮灭。

　　简薇垂头不语。再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全是水光。她去抓唐怡的手，“我要去英国，你能帮我是不是？”

　　唐怡点点头。

　　国内的疫情是控制住了，可是国外还混乱不堪。所有在国外漂泊的人都在往家赶，这个时候逆流而上，签证就是第一道难关。

　　“谢谢，”简薇真心地说。

　　五天之后，简薇拿到了去英国的签证。在这五天里她已经请好了假，只要一拿到签证便可动身。

　　出发的那天，何彦俊到机场送她，他看着她，依然笑得温柔。“我们认识了这么久，要道别一个电话怎么够？”

　　简薇看着他，认真地说:“对不起。”

　　这次是真得对不起，不管她和顾泽风最终是怎样的结局，她和他之间都不可能。

　　何彦俊亦懂得，只是摇摇头，“去吧，简薇，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虽然你的幸福最终不是我给的。

　　简薇的眼里闪着泪花，她给何彦俊留下了最后的拥抱，然后转身，进了安检。

　　在简薇转身的瞬间，何彦俊的眼眶湿润。他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还是高中的时候，那个时候简薇坐在他的前面，留着齐刘海和到脖子的蓬蓬短发，她的眼睛大大的，转头过来笑时脸上会有浅浅的梨涡。那个时候他总喜欢揪她头发，看她转头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很可爱。有一次他作弄她，给她的水里放了糖，看她在那边皱眉，一边喝一边疑惑，拿着杯子左右看，后来实在憋不住笑了很久。少女的脸顿时红了，她气鼓鼓地看他，一双眸子似乎能够亮到人心里去。

　　他一直记得她。他想，要是他能再勇敢点就好了，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就坦白他的心意，或者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填了和她一样的志愿，那样他们的过去就不会只有错过，而他们的现在就不会仅仅止于歉意。

　　他不会让她去经历这些痛苦心碎失去，也不会任她一个人在人海里孤寂旅行。

　　可是，有时候，不是人不对，只是时间不对。

　　他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义无反顾地奔赴，那是她和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与他无关。

　　当飞机关上厚重的舱门，简薇看着空旷的飞机跑道，天色阴霾。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拿出了手机，匆匆给肖斯言发了条微信。“我来伦敦了，”附上了自己的航班号。虽然唐怡给了她顾泽风的医院地址，可是她还是觉得先跟肖斯言通个气比较好。

　　发完微信，打开飞行模式。简薇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出神。飞机开始沿着跑道缓缓滑行，她的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带着十二分的忐忑和不安，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宣判，等待着她奔赴向他们的终点。

　　如果他们的故事错在相遇，那么她能不能奢求故事的结局，有一个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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