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

　　之后的几天，项目组的同事，T大的同事和领导来了一拨又一拨看望她。圆圆来了好几次，每次见到她都会红眼眶。圆圆喜欢简薇，喜欢她温和柔顺的背后那种执拗，喜欢她眉眼中那种不显山露水的倔强，喜欢她眼波流转中缥缈而出的旷远。

　　何彦俊几乎天天都来，每次来都会给她带鲜花水果和他炖好的补品。简薇表现出了一种平淡而疏远的态度。

　　或许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突然之间她就没了力气，没有力气再去抗争，拉扯，纠缠。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住院的时候接到过简妈妈的电话，简妈妈一如往常的在电话那头嘘寒问暖。简薇听着妈妈那头的平常的絮絮叨叨，突然就红了眼眶，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声音，害怕妈妈听出些什么。

　　简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突然说:“简简，如果一个人在S市很辛苦，就回家来吧。不管怎么样，妈妈在家里。”

　　简薇的眼泪再忍不住掉了下来。

　　出院那天，何彦俊来接她。走出医院的时候，碧空如洗，晴丝袅袅。

　　简薇停住脚步，转头去看何彦俊。她说“对不起。”

　　何彦俊摇摇头，一双眸子似乎盛满了如水的温柔:“简薇，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会等你，一个月两个月不够，就一年两年，一年两年不够，就三年五年，他已经离开了，让我陪在你身边。”

　　简薇说不出话来，看着何彦俊，眼睛湿湿的，良久，她轻轻笑了:“我又没什么好的，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何彦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和这春日暖阳一样烫得人心里发虚，她转开眼去看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地面，“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一直忘不了他呢？”

　　何彦俊唇边的笑意更深:“我心甘情愿，无妨。”

　　简薇噗嗤一笑，看着他:“你傻呀。”

　　何彦俊深深地看着她，说:“你也是。”

　　简薇决定辞职了，离开S市，离开T大，回自己的家乡去。当初会选择留校当老师，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顾泽风，她就是那么懦弱，懦弱到连工作都要牵强地留着一丝念想。

　　去T大办理离职手续，校长未曾挽留。来来去去，人走人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像这冬去春来，花谢花开，缘展缘尽罢了。

　　出了校长办公室，简薇要去楼下的人事处办手续，走到楼梯口远远地看到了顾泽风和沈婉如。

　　行政楼是老楼改建，楼梯还是那种长长的旋转楼梯。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沿着楼梯旋转的弧度看到了下面的他。

　　老式的木质楼梯，此刻阳光轻轻透过窗棂落下斑驳的光影，树影婆娑。

　　四下寂寂，只有细小的灰尘在阳光的映衬下泛着金光，在空气中轻轻地旋转飘落。

　　似乎是也同时看到了她，沈婉如轻轻地在顾泽风耳边说了什么，静静地退到远处去了。

　　顾泽风的眉目依然如记忆中般如山似玉，如磨如啄，他的脸色苍白，可在温暖的天色中，他的脸褪去了昔日的冷漠和决绝，神情平淡忡和，春水般平静无波，不着悲喜。

　　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了自己的心跳上。一步一步走近，她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心底。顾泽风站着一动不动，简薇向他慢慢靠近，脚步轻轻地落在木头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阖上，什么都没说。

　　她经过他身边时，脚步轻轻一顿。

　　顾泽风握着盲杖的手指轻轻地一颤。

　　她最终还是红着眼，别过头去，掩盖了自己眼底的情绪，一步一步走远。

　　这个世界是寂静的，他不曾开口挽留，她亦不曾再停留。从相遇分开重逢再到今天，如果时间就此凝固，是否也算是一种功德圆满。

　　简薇报名参加了一个为期半年的支教计划，是去Z省偏远的一个村里，这个村子离S市也不算远，却因为受限于自然条件，是Z省最穷的地方。

　　在去支教之前，简薇接到了可欣的电话。电话里可欣说她回来了，抱歉没有及时告诉她。两人约在柏悦酒店的天台酒吧。

　　两人相对坐着，一时无言。可欣原来一张不知疾苦的精致容颜上居然也有了淡淡沧桑的痕迹。

　　“这里还是没怎么变。”可欣摇晃着酒杯，环顾了一圈，眼眸中藏着一抹落寞。

　　不远处乐队的低吟浅唱轻轻地随风送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简薇问。

　　可欣苦笑一声:“回来有段时间了，简简，一直没联系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要结婚了，是我父母介绍的，是一个很踏实的男生，挺好的。”

　　简薇看着可欣，沉默。

　　可欣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咕嘟一声喝一大口酒。

　　“我和柏宇分手了，原来真的是相爱容易相处难，以前还不信，他在北京不是很顺利，就经常喝酒乱发脾气。我们经常吵架，到后来我受不了了，就分手了。。。”可欣眨眨眼，有丝迷惘地看着简薇:“简简，你说，我奋不顾身追逐的爱情，最后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风似乎吹迷了眼睛，简薇掩饰性地喝下一口酒。人生的底色大概就是悲凉吧，炙热的会粉碎，尖锐的会磨平，执念的会遗忘，痴迷的会寻常，直到把人从内到外一点点碾碎再一点点重塑，你还是你，却又不是你了。

　　从此，你泯然于人海中，习惯于庸常，眼中的光消失了。你说，你看，大家不都是这样过得吗？

　　“别只谈我了，你呢？和顾泽风。。。怎么样了？”可欣问。

　　简薇愣了愣，语气平常，“他回英国了，不会再回来了。”

　　“你就。。。这样放弃了？当时还以为你们会在一起。”可欣追问。

　　简薇垂下眸，平静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到后面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我自以为他因为眼睛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推开我，是不是其实只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我只是接受不了他真的不爱我这个简单的事实。”

　　可欣接不下去，两人相对无言，只得举杯，所有的心事都尽付杯中物。

　　几日之后，简薇动身去了这个偏远的村落，开始了支教生涯。那里的生活平静而简单，每日只是教书改作业备课。村子里条件是艰苦了些，但村民们淳朴热情，孩子们天真烂漫而又好学上进。

　　简薇觉得自己心的某一个部分在被慢慢治愈好了。在这个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她似乎回归了久违的宁静。

　　不问将来，不念过去，不害怕黑夜，也不害怕破碎。

　　她成为了这样的一个人。

　　也试着不去想他。

　　6月初的时候，Z省罕见的下起了连日的暴雨，城市积水，而山区的道路多数被冲跨，山体滑坡频发。

　　简薇所在的村落也受到暴雨的灾害。简薇和村里的青壮年们集合在一起去各家帮忙。

　　突然，震天一响，大地仿佛都震了一震，有人匆匆跑进来大喊:“不好啦，青山塌啦。”

　　青山是进宏丰村路上的一座山，不高，却绵延数公里。众人顶着大雨出去，遥遥看去，是山体滑坡，进村的路被泥沙石头堵住了。

　　众人还没反映过来，沈大娘哭着跑过来:“豆豆他们不见啦！”

　　简薇一惊，忙问:“豆豆还有谁，怎么不见了？”

　　“豆豆，宁宁还有小丫三个，本来他们在一起，我就去忙了点别的，回来时。。。他们就不见了。。。”沈大娘抹着眼泪，断断续续说道:“这么大的雨，他们跑哪去了，不会出什么事吧？”说完哭得更大声。

　　众人都皱眉，神色凝重，这么大的雨，随时都会有山体塌方和滑坡，三个孩子在外面很危险。村长立马下决定，众人被分成几个小组，分头去找。

　　村长本来不想让简薇出去，简薇坚持，说自己是这的老师，对孩子也有责任。

　　村长阻拦不住，便吩咐其他人把简薇照看好。

　　简薇穿着雨披跟着大家一起跑了出去。倾盆大雨，雨披穿了根本没用，整个人立马就湿了。简薇艰难地睁着眼睛，一边喊，一边走。村里的路本来就不好，此刻更是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

　　众人先是挨家挨户地找，然后又去附近的地里找，最后只能去附近的山上找。

　　简薇扶着树在山上走着，喘着粗气，脸上都是雨水，视线模糊不清。“豆豆！宁宁！小丫！”

　　环顾四周，都是被雨水打得凌乱不堪的树木，三个孩子都是她的学生，简薇心里焦急不已。

　　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滑，她一惊，伸手要去够旁边伸出来的树枝，却已然来不及，整个人向一边的山下滚了下去——

　　简薇醒来的时候，正被村民背着在路上走着。人还是懵的，她问背着她的人:“吴大哥，孩子们找到了吗？”

　　吴大哥摇摇头:“还没，老李他们还在找，我先送你让老杜看看。”老杜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医生。

　　简薇还待说什么，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晦暗的天光中，她回头看去，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顾泽风。

　　他身上的雨披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雨披的帽子掉落一边，头发上雨混着泥。他的盲杖一半被折歪了。他正茫然四顾，叫她的名字。

　　简薇的目光瞥到一边，才看到和他站在一起的肖斯言，也同样的狼狈不堪。

　　简薇刚开始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眨眨眼，雨水的冰凉顺着脸滑落掉到脖子里，她陡地一惊。

　　“吴大哥，放我下来！”

　　简薇从吴大哥背上下来，刚落地，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顾泽风。

　　肖斯言看到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小简老师，你没事太好了“。

　　顾泽风听到，拄着歪斜的盲杖，不管不顾地朝她的方向走去。“简薇！”他茫然的朝着虚空处叫她的名字。路上泥泞不堪，顾泽风踉跄地走了几步，险些摔倒。

　　“顾泽风！”简薇忙加快了脚步，一把搂住他。“你怎么来了！”又惊又喜。隔得近了，才看到他脸上赤裸裸流露出的惊惶和担忧，嘴唇还止不住地发着颤。

　　简薇心里一阵动容。

　　“你没事吧。”顾泽风颤抖着，伸手去摸她的脸，雨水下，简薇仍能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稀薄的暖意。

　　“我没事，就是扭伤了脚。”简薇把手覆上顾泽风抚摸她脸庞的手上，温柔地说道。

　　“我说雨那么大，你们能不能换个地儿叙旧。”肖斯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上来，苦着脸说道。

　　简薇这才醒悟过来，带着一丝羞涩点点头:“快跟我来。”

　　三人跟着吴大哥进了老杜的家里。浑身都湿透了，三人换上老杜家干净的衣服，让老杜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下。简薇除了脚扭伤，额头和手臂上都有些轻微的擦伤，不严重。肖斯言没什么大碍，到是顾泽风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简薇问了肖斯言才知道他们是看到新闻，说是宏丰村这里山体滑坡，损毁严重，因为位置偏远，人员伤亡未知，政府派的救援队因为道路被堵了，还在赶来的路上。。。

　　“那你们怎么来的？”简薇惊愕。

　　肖斯言撇撇嘴，瞪了一眼顾泽风。

　　简薇偏头去看顾泽风，屋子里光线昏暗，他的脸在稀薄的光线下，苍白清俊，眉眼温柔。

　　肖斯言叹了口气，“我拦不住他，非要来，路被堵住了进不来，他就要下车走进来，我总不能丢下他吧，想着他最后的。。。”说着说着自知失了言，连忙闭上嘴，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顾泽风。

　　他突然烦躁地揉了揉头，“有烟吗？我去抽几根烟。”说着就往房间外头走去。

　　待肖斯言出得门去，简薇扭头看着顾泽风，他的脸在灯光辉映下似有光华流转。

　　他的眼也是。

　　即使是风雨里泥沙沼泽里跋涉了一番，但他的身姿依然清冷挺拔，气质出众。

　　最后的。。。最后的什么呢？简薇想问，却害怕撕碎现在的宁静。

　　太多的问题就这样哽在了喉中。譬如，他为什么没去英国？譬如，他又为什么冒着危险来找她？

　　老杜给他们敷好药，村长派人来通知他们，说孩子找到了，原来是追家里的兔子去了，结果跑上了山，后来山体滑坡把他们吓坏了，就躲在山里不敢动，还好人都找到了，也没受伤。

　　简薇听到总算松了口气。

　　外面依然是滂沱大雨，天色是暗的。道路不通，他们也回不去，简薇把顾泽风和肖斯言带到学校简陋的宿舍里，让他们安顿下来。

　　陈大娘端来一大锅米汤，让他们暖暖身。简薇给他们一人一碗盛好，米汤冒着白乎乎的热气，似乎能熨帖人心。

　　简薇的眸光盈盈的，隔着白色的热气去看顾泽风。他的手沿着碗划了一圈，然后小口地喝着米汤，样子依然是摄人心魄的好看。

　　忽然之间，简薇觉得曾经所有的的积怨与不甘都褪去了，心底渐渐有宁静喜乐生起。

　　原来，不必求道，道就在那里。

　　喝完米汤，三人到学校唯一的一间教室里坐着聊天，简薇跟他们讲自己在这边教书的趣事。讲了一半，三个调皮的孩子出现了，就是害大家找了好半天的豆豆，宁宁和小丫。

　　三个人见到村子外的人都很新鲜，怯怯的，又禁不住好奇拼命拿眼去瞅。

　　简薇看得好笑，“看啥呢，叫叔叔了没？”

　　“叔叔，”三人一起开口。然后豆豆看了看两人，转头去问简薇，“简老师，两个叔叔哪个是你的男朋友啊？”

　　简薇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小家伙居然连男朋友都知道了，谁教的啊。

　　“是这个叔叔。”小丫指着顾泽风，“我妈妈说刚看到简老师和这个叔叔抱在一起了。”

　　“别乱说，他们都是简老师的朋友。”简薇羞红了脸，偷偷去看顾泽风，发现他的嘴角也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可是叔叔你的眼睛是生病了吗？”豆豆天真地问。

　　顾泽风微笑着点点头，“是的，生病了。”

　　“是看不见了吗？”小家伙贴近身子，继续问。

　　“是，”顾泽风点点头。

　　“那岂不是看不见好吃的，看不见好玩的了吗？”小家伙撇撇嘴，想到看不见吃的玩的觉得顾泽风很可怜的样子，就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

　　顾泽风干脆让豆豆坐到自己的腿上，抱住他，任豆豆摸摸他的脸，看他的眼睛。

　　小家伙不安分地在顾泽风怀抱里扭来扭去，顾泽风耐心十足，温柔地跟他讲着话。

　　这简陋的一方天地，豆豆和顾泽风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宁宁和小丫已经自顾自地去一边玩耍了，肖斯言有意把空间让给她和顾泽风，到屋外抽烟去了。

　　简薇静静看着，心里一痛。

　　年轻的时候，她曾以为，他是天赐的天之骄子，这辈子大概都会是鲜花着锦，不会有求而不得。

　　可是看着他此刻温柔俯首的模样，分明也是艳羡沉溺于这再平凡不过的寻常温情中。

　　这么一想，眼中雾气弥漫。

　　谁想这一生，命运待他却格外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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