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

　　时光回到2010年的那个秋天，那时大一，他们都还是朝气蓬勃的样子。简薇其实不知道在她认识顾泽风之前，顾泽风早就知道她了。

　　那还是新生欢迎活动，那天他们整个英语学院举办了热烈的迎新仪式，仪式过后大家就去学校旁边的KTV唱歌。简薇不是他们班的，不在同一个包厢。

　　大概是中途出去上了厕所，回去的时候走错了包房，进了他们班的包厢。简薇没发现，一进包厢，还被人拉着唱了一首歌，男女经典对唱曲目，好心分手。直到唱完，跟她一起唱歌的男生，看了她好一会儿，愣愣地开口:“同学，你不是我们班的吧。”

　　“啊？”简薇还没反应过来，表情呆滞地看了包厢一圈，最后才开口问:“这不是二班？”

　　包厢的人顿时起哄:“这里是五班。”

　　还有人干脆叫着:“同学，别走了，就在我们这里唱得了。”

　　简薇的脸大概烧起来了，还好包厢里灯光昏暗看不太明显，她捂住脸，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匆匆地逃了出去。

　　留下众人在后面哄笑。

　　那个时候顾泽风也在人群中，包厢的灯光昏暗，简薇没看到他。而那天的简薇却让他印象深刻。

　　所以后来他在路上再看到简薇时一眼就认出她了。那天的天很好，秋日暖阳下，也让他把她看得很清楚。

　　她坐在学校路边的长椅上，插着耳机似乎在背英文书，很认真的样子，蓬松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她的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嵌在上面，给人一种没有攻击性的感觉。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只野猫，忽地一下就跳到了她的腿上，吓得女生一时呆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良久，她才放松下来，轻柔地去抚摸猫咪的头，而猫咪似乎很喜欢她，享受着她的抚摸。一人一猫，那画面就像是这秋意阑珊中铺展而出的一副油画，静谧而美好。

　　阳光懒散地落下，地面上光影斑斓。女生突然笑了，眼睛眯成了月牙，脸上有浅浅的梨涡。

　　微微俯首时，就有几缕碎发掉落在耳畔，女孩伸手捋头发，手指在阳光的照射下，纤细修长。

　　岁月静好，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孩让他想到了这个词。

　　他笑了，驻足看了一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三次见到她，是在新生篮球赛上，顾泽风是参赛队员，而简薇是负责后勤的。顾泽风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在看台上兴奋地加油呐喊，脸蛋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她的眼睛特别明亮，像跳跃的火苗，一下子就燃烧到他心里去了。

　　比赛结束后，简薇分着水，分到他那的时候，他看着她，接过，说:“谢谢。”

　　这是简薇记忆中第一次见到顾泽风的画面。她知道这个男生，是他们学校公认的校草，今天不知道有多少女生是为他而来的。

　　而此刻，这个男生在她面前风光霁月的笑着，说着谢谢，眼睛清澈明亮。

　　她的心里叮得一下，像是琉璃跌入水面，搅乱了一池春水。她只好笑着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

　　当飞机降落在希斯罗机场的时候，简薇被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从往事中拽了回来。

　　那些往事，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拿起随身的背包，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是灰色的阴霾。她跟着人流下了飞机，冷空气扑面而来，她不禁用手轻轻地环抱住自己。

　　她这次只带了一个背包，没有行李箱，所以直接略过取行李的大转盘，径直走向出口。手机在袋子里嗡嗡震动，她还没来得及去看，已经看到出口处等在那的肖斯言。

　　他也已看到了她，朝她挥挥手，小跑上前。“小简老师，你怎么说来就来，突袭啊。”还是熟悉的笑脸和语气，可是那脸上分明也有了一些小心掩饰的憔悴。

　　简薇的眼顿时红了，一直以来强撑的镇定刹那间溃散，她看着他，嘴巴开开阖阖，最后只问:“顾泽风呢？”

　　肖斯言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你都知道啦。”

　　简薇幽幽地看着他“我要去见他，立刻。”

　　肖斯言叹了口气，“那走吧，我带你去，但是，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简薇闻言一震，再说不出其他话。

　　简薇跟着他到了医院，上楼，走过长长的泛着冰冷光泽的走廊，停在了一个病房门口。

　　“他就在里面。”

　　简薇看着关闭的病房门，此刻却踟蹰不前。明明是暖气充足的医院，却依然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消毒水的气味萦绕鼻尖。她的整个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肖斯言看了她一眼，说:“你先别说话，他不知道你来了，我怕他不愿意见你。”

　　肖斯言轻轻推开门，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简薇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的顾泽风。

　　此刻他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正静静地安睡着。灰暗的天光从窗外透过白色的纱帘落了进来，他的脸苍白而虚弱，两颊深深地凹陷，没有血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肖斯言看了看，又轻轻地退了出来，捎上门。“他睡着了，要不等会吧，他最近换了药反应有些强烈，”他看了一眼似乎快站不住的简薇，忙扶住她，“你没事吧。”

　　他让简薇坐在椅子上，去打了杯热咖啡给她暖手，然后才坐了下来。

　　“顾泽风，到底什么状况？”喝了几口咖啡，简薇颤抖的心绪似乎才渐渐平稳下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肖斯言看了一眼关着的病房，又转头去看简薇。此刻娇小的身影似乎在竭力隐忍，可目光却透着一股无言的执拗。

　　“罢了，我就都告诉你吧，虽然小顾是怎么也不愿意让你知道。。。”

　　简薇看着他，静静听他说着。

　　“6年前，小顾有一阵一直头痛，后来去查了下才发现是脑瘤。我们家是医疗世家，我爸妈在英国这边认识挺多脑科权威的，小顾一家就移民过来了。我爸妈虽然跟小顾爸妈关系很好，因为我从小在英国长大，那个时候也还不认识小顾，只知道他是过来治病的。”肖斯言换了口气继续说道:“他先是做了两期化疗，脑瘤变小了，才能手术。当时的主刀医生可以算是英国的脑科权威了，但手术依然只有六成的成功率了，医生说脑瘤的位置不好，就算手术成功了，大概率也会失明。顾泽风犹豫都没犹豫就答应了，我当时就觉得小顾是我见过最果断和坚毅的人。”

　　“手术很成功，不过毫不意外的是小顾他确实是看不见了，刚开始那段日子很难，我和婉如都经常会去陪他，他真的很拼，学习盲文，学习编程，别人用好几年才能学会的东西他只花一年甚至几个月。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拼，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求我帮忙。”肖斯言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简薇。

　　“帮什么忙？”简薇顾不得其他，追着问。

　　“婉如一直和国内的同学还有联系，婉如跟他说，你给他寄了一封信，那封信也不知道寄到哪去了，求我帮忙去查查。”

　　简薇一愣，想起那张被他撕碎的照片，是她寄给他的照片。

　　“后来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找到了，我一看居然只是一张照片，可是小顾却红了眼，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没看到过他哭。后来婉如才告诉我，你是他国内的女朋友，他瞒着你跟你分了手。”

　　简薇的神情有点怔忡，心里五味杂陈，既心疼顾泽风遭遇的一切，又气恼他的自以为是。明明他们可以不用蹉跎这么多的光阴的。她明明可以陪他一起承担这一切的呀。

　　肖斯言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安慰地拍拍她的肩，“你也别怨小顾，他以前多骄傲的一个人，让他接受这一切总得有个过程。”

　　“那他为什么要回来？”既然决定隐瞒，为什么不隐瞒一辈子，为什么还要回来撩拨她本来已沉寂的心，为什么要回来重蹈覆辙互相伤害？

　　“虽然他很努力，也很成功，但他一直介意自己的眼睛，他想你却又自卑又害怕会拖累你。我和婉如便自作主张的帮他接下了T大的这个项目。”

　　“本来看到你们重逢，觉得你们迟早会在一起的，没想到小顾又开始头疼了，刚开始他还觉得有可能只是太累了，直到后来那一天他吐了，就是你在他家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了。。。”

　　简薇垂下眸不语。她想起那天顾泽风异常冷酷的模样，心里一痛。

　　“我们飞回英国做了检查，结果确实是脑瘤复发。。。我们就劝他安心留下治疗，没想到他坚持要飞回国留在S市，放弃治疗。”肖斯言又看了一眼简薇，“过年的时候，还不听劝非要去找你，说你家里出了事，要去看看你。”

　　简薇心里一震，眼眶微湿。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可以串起来了。

　　“后来就不用我说了吧，他让婉如帮他，说要让你死心，这样你才能心甘情愿往前走。”

　　简薇眨眨眼，努力把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给憋回去。“他也可以选择告诉我一切，让我陪他一起面对。他这样做，以为我会感动么，不，我只会恨他。。。”

　　“小简老师，”肖斯言突然转过身郑重地看着她:“小顾他，已经放弃了，如果不是他妈哭着求他。。。他连现在的化疗都不会做。”

　　简薇脸色一白，她突然明白过来放弃的意思。

　　就在这时，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声，肖斯言忙冲进病房，只见顾泽风口吐白沫，双眼泛白，不停抽搐。“快，快叫医生。”肖斯言一边按住顾泽风，一边扭头去催简薇。

　　简薇才回过神，冲到走廊上去喊人。医生带着两个护士匆匆跑来，一边给他的嘴里塞上毛巾，一边按住他的身子。简薇帮不上忙，被挤到外边。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吓傻了，反应不过来，她从来没看过癫痫病人，更何况那人还是顾泽风。

　　当初的那个少年曾惊艳了她的整个青春。

　　而如今的那个少年躺在床上人事不醒，苍白虚弱，毫无生气，那双烨烨生辉的眸子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睁开。

　　她的身子冰凉，动弹不得。

　　几分钟后，顾泽风安静下来，医生给他注射了药，他又沉沉睡去。医生回过头来说了几句，简薇听懂了，是在说脑瘤压迫大脑的神经，导致癫痫发作。

　　之后医生退出了病房。肖斯言才缓缓地转过身，他静静地看着简薇，良久，才一字一句缓缓地开口:“简薇，如果小顾知道你在这，看到刚刚的一切，他大概宁愿马上去死。”

　　简薇心大恸，隐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缓缓滑落。

　　简薇逃了，她没出息地逃出了医院。肖斯言打了几个电话给她她都没接，伦敦的冬天是阴沉沉的，她仿佛神魂抽离般地一个人游荡在街上。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泽风，她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胸口仿佛有千斤之重透不过气来。

　　她从来没有直面过生死，她异常害怕，她害怕失去顾泽风。可是肖斯言最后说的那一句话一直回荡在心里，她知道以顾泽风的心气真的不会愿意让她知道这一切，看到这一切。

　　所以，她该怎么办？是坚持留下来，还是装作毫不知情？

　　伦敦的天空开始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简薇恍惚出神，伸出手接住洁白晶莹的雪。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寂寂天地间，雪落纷纷中，只有她独自站着。

　　灵魂仿佛被撕裂，魂魄从身体游离，这广袤的天地间，她居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能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突然冲过来一个黑人，抢了她的背包就要跑，简薇一惊，连忙扯住另一边的背包带子，不松手。黑人拽了几下，发现居然拽不走，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骂了句脏话，更用力地去拽。简薇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死命地拽着背包的带子就是不松手，黑人看远处已经有几个人往这边看来，忙用力踹了简薇一脚，简薇吃了痛手劲卸了一大半，那人连忙抢过包跑远了。

　　简薇跌坐在地，痛得嘶嘶地喘着气。看着那人跑远的背影，突然想到自己的护照钱包还都在背包里。一时有些懵了。

　　有几个行人走了过来，关心地问简薇怎么样了，说已经帮她报了警，警察一会就来。

　　简薇似乎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这渺渺天地，雪不停歇，她的悲恸就在这一瞬间汹涌而出，再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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