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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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天下最帅的瘸子


      杭州城,归宾楼,天字上房内。
      一大夫替张留孙包扎好伤口。
      张留孙垂首道谢,偏头一指昏睡中的张圭,问:“他怎么样?要紧吗?”
      大夫道:“不碍事,不过普通伤寒。只是小公子身体虚弱,须比一般人花更多时间调养。”写下方子,继续说:“按此方抓药,一个月之内痊愈。”
      “好,谢谢大夫。”张留孙说。
      “不客气,老夫应该做的,”大夫眼神滑向张留孙左腿,说:“倒是道长的腿疾……老夫不知当不当讲。”
      “直说便可。”张留孙道。
      “道长以后……恐怕无法正常行走。”大夫说。
      张留孙开门见山说:“您的意思是,我以后成瘸子了?”
      “怒老夫无能。”
      张留孙送走大夫后,去药房抓药,抓完药买了两套干净衣裳。回到客栈,见张圭浑身滚烫,额角却冒冷汗。张留孙托住张圭半个身子,伺候他服药,又替他换掉湿衣。
      做完这一遭,张留孙欠欠身子,倒在床侧睡着了。他零零散散做着梦,一会儿回到龙虎山,一会儿见到张利民在长江口自刎。前前后后没个连贯,一觉醒来,浑身乏累像被拆过一遍。
      “义父。”耳畔传来一声轻唤。
      “嗯?”张留孙长呼一气,见自己身上盖着被,腰间缠着一对胳膊。他捧住张圭脑袋,两人额头相抵,道:“烧退了。”说完把张圭摁回被窝,圈在胸前,喃喃:“别吵,我再睡会儿。”
      张圭一只手臂压在张留孙腰下,由于时间过长,酸麻得厉害。他以极小的幅度,一点点把手臂往回抽。
      “段安,感觉好些吗?”头顶传来张留孙的声音。
      “好多了”,张圭停住动作,说:“义父,你醒了。”
      “早醒了。”张留孙腾空腰部,让张圭收回手臂。
      张圭缩在张留孙怀里,不敢乱动。
      “想什么?”张留孙道。
      “义父,张轩怎么办?”张圭问。
      张留孙道:“什么怎么办,凉拌。”
      “您不打算管吗?”张圭说。
      “有什么好管的?”张留孙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纵然这次我们出手干涉,难保下一任杭州知府比张轩更好。”
      “可是他操控杭州城盐价,很多百姓没有盐吃。他还培养私兵,有不轨之心。”张圭说。
      “我的小少爷,说你天真还真是,”张留孙笑说,“如今这世道,哪个知府没有私兵,周坤锐都有自己的武装。只不过张轩胆子大了点,傻了点,明目张胆上街晃荡。至于盐价,他也就是刚上任的时候搞花样,位子一稳,这不就消停了?我看杭州城内,如今盐价没比建康高多少,质量也过得去。要是让丹蒙派人管,未必有张轩伶俐。”
      “可是……”
      “可是什么?”张留孙说,“可是张轩不合礼法,破坏规矩?”
      “难道偌大丹朝,找不出一个廉洁奉公、不营私利、专注为民的清官?”张圭说。
      张留孙瞧他这认真劲,笑道:“眼前就有一个。”
      “谁?”张圭问。
      “你啊。”
      张留孙转而正色,“段安,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选择,追求完美的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我们要做的,是怀着理想去寻求一个次优选择。张轩不好,但他也不差。是他清理周同桂留下的烂摊子,压制杭州城内的宗教冲突。盐价贵了点,但好歹大多数百姓买得起。更重要的,他懂杭州,懂怎么处理政务,怎么协调人际关系。”
      “义父,我懂了。”
      张留孙轻拍张圭后背,说:“睡吧。”
      张圭一觉醒来,张留孙不见踪影。他起身开窗,街上熙熙攘攘,卖春联的比比皆是。一算日子,腊月二十二,再过一周就是春节。
      张留孙走时留下一桌子杭帮菜。张圭盯着一盘西湖醋鱼发呆,每隔一会儿走到窗前看看。他在屋子里踱了半个时辰,下楼问掌柜的:“老板,有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吗?”
      “天下瘦高男子多得是,你说哪一个?”
      “穿一件青色长袍,眼睛很亮,长得很好看。”张圭说。
      老板拨着算盘,眉头一皱:“没看见没看见,来往客人这么多,我哪能每一个都记得?”
      张圭回到房间,百无聊赖得夹起一筷鱼,眼神一扫,忽见杯碟下压着一张纸条,字写得龙飞凤舞:
      “有事先走,勿念。”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少爷,你在里面吗?少爷?”
      张圭一听便是聂桢。
      “聂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张圭问。
      聂桢一屁股坐下,说:“这满桌子菜,都是给我备的?少爷,你可太贴心了!”塞进一口东坡肉,他边嚼边道:“可赶死我了!臭道士一说你在这儿,我立马赶过来,早饭都没吃。”
      “义父来找过你?”张圭说。
      聂桢一甩筷子,说:“义父?臭道士真成你义父?那个张留孙,看着仙风道骨,一开口满身轻浮劲,就像去青楼嫖妓的。少爷你竟然认他做义父?”双手一拍大腿,“真是儿大不由爹啊。”
      张圭打断他话头,说:“行了。快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聂桢说:“你和臭道士坠崖之后,我回杭州城找到向导,马上去江杭平原找你们。谁知走到一半碰到一支队伍,领头姓林,硬是不让我们再往里走。说天黑难走,加上下着雪,搞不好全军折在里头。将士们一听都赖着不走。你不在,我手里没虎符,根本调不动这帮兔崽子。没办法,只好等天亮。后来我们刚搜了半个时辰,一个小贩找上我,递给我一张纸条和一个纸包。我一看,纸包里装着少爷的衣服,纸条上写着‘归宾楼’三个字。这不心急火燎地过来了?”
      张圭明白大概,知是张留孙有意丢下他。他心里纳闷:“明明昨天才认作义父子,一口一个段安,怎么今天就拍拍屁股走人,一句话都不说?”末了又想到纸条,认为张留孙虽然写得草率,好歹留了点什么。他紧紧攥住,暗下决心,下次见到张留孙非逮他回建康不可。
      另一边,张留孙出客栈后,先给自己置办了一根手杖。他沿着孩儿巷直走,来到清河坊。这一带是杭州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店铺林立且驿站繁多,人口成分尤为复杂。张留孙目不斜视,走进中鹤楼。小二认出张留孙,带他上二楼,边走边说:“张道长好久没来了。”
      “有什么消息?”张留孙问。
      “国师发话,希望道长早点解决浙东道院的地皮。”
      “我有数。”张留孙道。
      店小二继续说:“另外,杭州三月未雨,请道长择日求雨。”
      两人说着穿过嘈杂的长廊,来到静室。
      “你退下吧。”张留孙道。
      店小二觑一眼张留孙左腿,默默屏退。
      门一开,只见室内装修简单。房内不过一张木桌,几把椅子,以及一块打坐用的蒲团。
      “宫主,你可算回来了!我……”流清话未说完,眼神扫到张留孙左腿,叫道:“宫主,你的腿怎么了?”
      “小事,”张留孙摆摆手,坐到桌边,说:“别一惊一乍的。”
      “这叫小事?!宫主,你告诉我,谁把你腿弄断的?流清去跟他拼命。”
      张留孙本就乏得很,偏生耳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他看着流清上蹿下跳,一把抓过来,将他摁在椅子上。
      “你小子有完没完?又不是你断腿,激动个什么劲?”张留孙说。
      流清眼眶含两泡嘞,眼看要淌下来:“宫主,咱们在京城的时候,谁见了你不说一声仙风道骨?没成想,跟个傻小子来到江南之后,不仅被人指着鼻子骂臭道士,现在腿都瘸了!”
      张留孙一挥手杖,笑道:“本宫主风流倜傥,就算丢掉一条腿,也是全天下最帅的瘸子。”
      “宫主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流清气息渐渐平稳。
      张留孙说:“好了好了,说正事。我坠崖之后,京城那边形势如何?”
      流清把眼泪一抹,说:“丹蒙昨天在朝堂上宣布,要在佛道之中选一个当国教。”
      张留孙道:“礼佛院那帮秃驴最看重虚名,不和功德使司闹起来才怪。”
      “国师对这事儿也挺上心,正在到处游说,昨晚连夜找上左丞相叶羽。”流清说。
      “看来宗演想拉拢南魏旧部势力。”张留孙说,“不过选错了人。叶羽虽为南魏旧民,又坐着宰相的位子,但没有一点儿势力。他一介文人,成天除了吟诗就是作对,在朝中没有根基。丹蒙之所以让他当宰相,就看中他无欲无求,用他来聚南魏人心。想让叶羽插手国教之争,还不如赶猪上树容易。”
      张留孙沉思一会儿,问道:“右丞相那桑格站在哪一边?”
      “他没有表态。”流清说。
      张留孙说:“也是。那桑格不仅是秘书省的领导核心,还是丹蒙的贴身宿卫。他要是轻易表态,多少人得跟风倒。”
      “那桑格和礼佛院走得挺近。”流清说。
      “这不能说明什么。你没看他和宗演关系也不错吗?”张留孙说,“那桑格是土生土长的丹族人。草原那边凡是能带来好处的,什么神都信,牛鬼蛇神比比皆是。随丹蒙进入中原之后,名单上又多了什么佛祖、天师、上帝之类的,东拜拜西拜拜。他倒也虔诚,每进一个庙嗑一次头,乱七八糟地不知拜过多少神。我看此人对宗演来说是块硬骨头,难啃。”
      “谏官在朝堂上挺能说得上话,嘴皮子溜得很。”流清说,“国师会不会考虑他们?”
      “你可饶了他吧。”张留孙道,“这批谏官看谁都不顺眼,上次差点逼丹蒙罢了功德使司。”
      流清盯住张留孙,说:“宫主,其实您还关心朝廷里的事吧?”
      “我的确放不下。”张留孙叹道,“说实话,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我到底想干什么。有时候恨不得一个人躲到山里,有时候又心痒难耐,偏要钻进浑水里,来试试自己的能耐。”
      流清看出张留孙的无奈,却不懂怎么安慰,于是拿出一贯的态度:“撒手不管也好,汲汲功名也好。宫主去哪,流清去哪!”
      张留孙笑说:“你这小子。”同时在心里暗道:“现今多了一个张段安,恐怕京城的事不能不管。”
      “对了,国师来令,浙东道院的地皮得尽快处理。还有……还有什么来着?”流清挠挠头发。
      “傻小子,求雨!”张留孙说。
      “对对对。宫主打算何时开始?”流请问。
      张留孙一看外面天气,欠欠身子:“再过几天。”又摸了摸肚子:“饿了,下楼吃饭去。”
      他平日里走路飞快,如今腿脚不便,手杖却使得利索。换好穿惯的长袍,迈起步子来依旧轻盈,衣带飘飘的,俨然是个颇具仙风道骨的瘸子。
      流清跟在后面,突然想起一事,道:“宫主,找个时间把静室倒饬倒饬,堂堂的张宗师,成天住破屋让人笑话。”
      张留孙边走边说:“我不在杭州长住,穷讲究什么。”
      “您又不穷!”流清说。
      “我的财产还得留给儿子呢!”张留孙回头一挑眉。
      “儿子?”流清怔在原地,猛然反应过来,“儿子!宫主你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两天之后,西湖边,张圭和聂桢坐于一酒楼中。
      张圭手肘支在桌上,左手托着脑袋,右手转一双筷子。远远望向西湖,道:“起雾了。”
      “不就一大水坑,有什么好看?”聂桢舀起一匙鱼羹倒进嘴里,“鼎鼎有名的宋嫂鱼羹,名不虚传!”
      张圭自顾自说:“杭州城的庄稼还差一场冬雨。今早这雾是个好兆头,莫非快下雨了?”
      聂桢道:“前几日不是刚下过雪吗?”
      “不够,”张圭说,“杭州城三月未雨,一场小雪派得上什么用场?”
      “少爷,瞎操心什么,”聂桢看一眼张圭面前的鱼羹,说:“少爷,你不是最爱吃鱼吗?怎么今天一勺未动?”
      张圭淡淡答道:“不想吃。”眼神转回湖面,看了一会儿,目光滑向鱼羹。他想起张留孙备的一大桌子菜,里面就有鱼羹。用筷子搅了搅,他在心里暗忖:“不知道义父在什么地方?”
      聂桢见张圭心神不宁,放下筷子,试探道:“少爷,你是不是在想臭道士?”
      张圭说:“义父走得匆忙,没留下消息,我想找都没法子。”
      忽然一阵喧闹飘进窗子。
      “求雨啦!求雨啦!张宗师求雨啦!”
      张圭一听“张宗师”三个字,马上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街上问道:“可否是京城的张留孙张宗师?”
      一小孩蹦蹦跳跳,正到处吆喝,此时抬头回道:“可不就是京城的张留孙!”
      “什么地方?”张圭问。
      “城东的摘星观!”小孩喊道。
      张圭收回身子,说:“聂哥,去摘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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