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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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为自我牺牲很高尚?


      耳边没有一点声音,好安静。
      没有奉承,没有侮辱,没有南魏,没有丹朝。
      真好。
      张圭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骨飘在水中,像是没有一点重量。他感到无比轻松,无比祥和。永生永世,就这么不断下沉,也未尝不可。
      元至十六年,丹朝攻灭南魏。这是张弘范名声最高的一年,也是最低的一年。丹朝人夸他举世英才,要没有他,江南无论如何不能在一年之内收复。南魏旧民讥他卖国求荣,要没有他,南魏绝不会早早断送。
      张圭作为张弘范的儿子,同时受到两边人的讨好和贬低。丹朝人看不起汉人,更看不起投降丹朝的张家,又碍于情势,不好明面上给张圭摆脸色,只能在暗地里使绊子。南魏旧民更不必说,阴奉阳违,表面上讨好,背地里振振有词,拿出遗民的架势,对张家人什么话都说。
      张圭自进入建康,张弘范给他安排了一所私塾。先生叫张利民,据说是张弘范从丹军手里抢下来的。张先生说话温柔,口中成天的“之乎者也”。这位先生只知道教书,不懂得育人。每次一上课堂,书本一举,遮住整张面孔,只在书本下方露出一张嘴巴滔滔不绝。
      张圭和张利民无话可说。直到有一回下课,张利民留下张圭,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棕色瓷瓶。
      “你若是南魏人,就让你爹把这东西喝下去。”张利民道。
      张圭收下了,细心收在胸前的衣袋。
      当天晚饭后,张圭绕着张弘范院子里的池塘,踱了一个时辰。直到张弘范关窗熄灯,张圭回房,胸前揣着张利民给的棕瓶。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是如此。
      他只是将棕瓶放在身边,从未真正动手。可是为什么,张弘范临终之际说不怪他?“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张圭猛然惊醒,睁开眼睛。身体在湖水中挣扎,越挣扎越下沉,手脚在水中乱挥。突然左手撩到一片衣角,一股浓郁的沉香逼近。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接着他的腰也被锁住了,后背靠上一片胸膛。
      张留孙将张圭拖到岸边。
      张圭早在水里时,便凭沉香味认出张留孙。他既感激又好奇,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只吐出两个字:“宗师?”
      衣服黏在身上,额角还挂着两缕湿发,张留孙抱怨:“你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宗师,你怎么也……”想来想去,张圭把后半句话吞在肚子里——和我一起落下悬崖?说出来有点怪,像殉情。
      张留孙道:“我嘛,贱命一条。来江南本来就图一乐子,看看少爷,赏赏小姐。庆幸遇到你这小子,面若桃花的,本宗师看了就开心。要是你不在了,我以后还有什么乐子?”
      张圭唯唯诺诺,自言自语似的喃喃:“江南又不止我一个少爷?”
      张留孙语调上扬:“我看得上的就你一个。”
      张圭早已习惯张留孙的嘴巴,转而问道:“赵润元呢?”
      张留孙往河边一睨:“死透了。”
      “尸体呢?”张圭问。
      张留孙说:“顺河飘走了。”
      赵润元在崖边的一幕闪过,张圭叹道:“可惜。”
      张留孙说:“可惜什么?他差点杀了你。”
      “赵润元是个英雄。”张圭自顾自说道。
      张留孙朝张圭勾勾手。张圭凑过去,张留孙伸出食指,在他脑门上一弹:“你这小子,被赵润元蛊住了?是不是觉得赵润元临死前特威风,特有气派?”张留孙见张圭默许,拔高音量:“他那不叫意气风发,叫回光返照!”
      “人活一生,临死前有那样一刻值得。”张圭认真地说。
      张留孙双手握住张圭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永远没有这么一刻。小子,与其在社会道德的重压下变得热血沸腾,陷入自我感动,我更希望你活得有弹性一点,找到自己最舒服的状态。”
      “什么叫活得有弹性?”张圭问。
      张留孙抛出一个眼风,笑说:“我想想,就是不奢求给每一件事找正当理由。比如说……”
      “什么?”
      张留孙对张圭的脸一阵乱揉,怪声怪气道:“认我做义父!”
      张圭挣开张留孙:“张宗师!”
      张留孙见张圭身上斗篷早不知去向,浑身上只一副沉甸甸的铠甲。如今又是落崖,又是坠湖,身子不知遭了多少难,索性一把扣住张圭,将他整个人锁在怀里。
      “别动,暖和暖和,”张留孙说,“我说你也十四岁了,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回健康后给我上军营锻炼去!”
      张圭闷闷地“嗯”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怀抱里低低地传出一声:“义父。”
      张留孙噗嗤一笑:“什么?没听清?”
      张圭脸在张留孙怀里闷得通红,轻声喊:“义父。”
      “诶!”
      “义父,你抱太紧,我气闷……”张圭轻推张留孙。
      “嘘!”张留孙松开怀抱,扶张圭到一土坡后,压低声音:“有人。”
      张圭顺张留孙视野望去,见一群官兵拉着马架,朝林子深处走去。
      “这地方荒无人烟的,怎么会有官军?”张圭问。
      张留孙拿出千里镜,凝眉细看:“看装束像是乡兵,看身材又像正规军……”放下千里镜,转身背靠巨石,他一声嗤笑:“怪不得张轩急着上凤凰山剿匪,原来山后头藏着宝贝。”
      “义父,说明白点。”张圭问。
      张留孙嘴角往右扯了扯,忍住笑意:“多叫几声来听听,我就告诉你。”
      “义父义父义父……”张弘范从不准张圭撒娇,迟到十几年的耍赖泼皮,张圭给了张留孙。
      “停停停,你这小子,原来熟络之后是这德行,”张留孙轻咳几声,转而正色道:“刚才过去的这帮人,领头的是张轩的副官林居。你见过,当时张轩跟你找招呼,林居站在他左手侧。林居这人心狠手辣,一年前在东海当巡盐官,负责灶户管理。有一回和当地灶户发生冲突,竟然直接杀光灶户,自私新募了一批。后来这事儿被捅到杭州,要不是张轩压着,林居不知道死了几回。”
      “车架上押的什么?”张圭问。
      张留孙眉毛一耸:“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随着队伍,来到一处山洞前。洞前层层叠叠罩着三层官兵,个个横眉怒目。林居走上前,队伍自动散开,退出一条通道。
      张留孙和张圭找到一隐蔽处,整个身子趴在地上,只露出两颗头。
      张圭用手肘蹭张留孙:“我道张轩练私兵做什么,原来用场在这儿。”
      这时,林居从山洞中出来,身后跟着一列车架,装得满满当当。每列车架旁边随两个兵士,一手执刀,一手按住包袱。一士兵没走稳,手一松,一个包袱掉在地上。
      是白色粉末。
      “是盐!”张留孙恍然大悟。
      张圭问:“单凭地上一滩白粉,义父怎就知道是盐?”
      “来”,张留孙揽住张圭脖子,“义父先跟你谈谈去年杭州缺盐的事儿。浙东地区有三个产盐地区,分别为东山县、灵海县和宁溪县。单拎出哪一个,单月盐产量比得上内陆省份一年。杭州又是浙东中心,照理来说,绝不可能出现缺盐的情况。可是没想到,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而时间就在周同桂卸任的那年。也就是去年。去年杭州城内的盐突然销售一空,市面上怎么都找不到,许多人为了吃盐奔赴外地。一些穷人没钱去外地买,选择不吃盐,结果患上大脖子病。药局人满为患。”
      “当时坊间都说,是周同桂为政不德,触怒菩萨。菩萨显灵,收走百姓的盐。想要重新有盐,别无他法,首先得撤了周同桂的职。后来又有人捅出他滥发道帖的事,两相叠加,丹蒙大怒。周同桂满门抄斩。半个月之后,张轩走马上任。与此同时,盐再次出现,不过价格比之前翻了十倍。”
      “您是说,张轩为了扳倒周同桂,所以恶意屯盐。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坊间传说中触怒的是菩萨,而不是天师或者上帝?”张圭说,“杭州城内虽然宗教盘杂,但最有势力的不过两种——佛教和道教。周同桂身为道教中人,他一倒,获益最大的就是佛教。”
      “你感觉出来了,”张留孙点点头,“我们父子心有灵犀。我早就怀疑,张轩和大兴国寺勾结。”
      “难道贩盐这事儿也和大兴国寺有关?”张圭问。
      “不至于,惠能虽然手段不干不净,但心眼小,满脑子就大兴国寺一块地。贩私盐是诛九族的大罪,除非狗急跳墙,他绝不会拿佛教徒的信誉和生命冒险。”张留孙道,“他的视野出不了杭州城,比如浙东道院那块地……”
      张圭手肘抵在地上,撑着头,亮着一双眼睛听完一长串。时间一久,肩膀酸麻,他活动一下左手。手臂一伸,划到一块石头。“哗啦”一声,石头顺土坡滚下,正好落到林居脚边。
      此刻天色渐暗,以林居的角度,看不分明土坡。
      “拿我弓箭来!”林居左手执弓,上满三支利箭,对准土坡后方射出。
      一片寂静。
      林居立在原地,凝视土坡。
      “林教头,一块石头而已。”身边一随从说,“张大人有令,天黑之前入城,得抓紧时间了。”
      “此时事关重大,小心为上。”林居说着步向土坡,走到一半,忽见一只狐狸窜出。他调转身子,道:“走吧。”
      张圭听林中再无动静,凑近张留孙,压低声音道:“都走了。”
      张留孙一身冷汗,牙关紧闭张不开口,好久才挤出一个“好”字。他自认倒霉,林居那三箭力道极强,其中一支几乎洞穿他小腿。
      张留孙勉力起身,欲将箭拔出,没想到伤口过深,稍一用力,便牵扯整条左腿。他一狠心,硬生生折断箭镞,放下袍子遮住伤口。
      “走。”张留孙牵住张圭的手,说道,“林居既然进得来,必定出得去。我们沿着马车的痕迹走,就能出江杭平原。”
      两人相依走出林子,再看不见官兵。张留孙拿出火折子。
      光线一照,张留孙一见张圭,几乎吓一跳。张圭双颊病态地泛红,不仅额角挂着一道汗,嘴唇还起着一层皮。
      “发烧了?”张留孙与张圭额头相抵,“怎么这么烫?”
      “段安?”张留孙轻唤。
      “义父,你怎么知道我的字?”张圭问。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张留孙拉过手臂,弯腰背起张圭。他忘掉左腿有伤,动作过程中一挺身,差点跪倒在地。
      “你这小子,不让我省心。”张留孙说两个字喘一口气,“都快成人工火炉,竟然还站得住,真有你的。”
      “义父,放我下来,你先走。”张圭说,“万一雪下大,到时候马车痕迹被雪覆住,咱们都出不了江杭平原。”
      “知道还不消停一会儿?让我专心赶路。”张留孙道。
      “义父……”
      “闭嘴!”张留孙心头火起,说:“我先走?然后呢?放你一个留在这里等死?”
      “我会坚持住,等你找聂哥来救我。”张圭说。
      “说什么大话?就你这身子骨,没等到我和聂桢,菩萨先把你带走了。”张留孙道,“你以为自我牺牲很高尚?你问过我的意见吗?老子告诉你,我不需要!你倒好,自我牺牲完,两手一撒,双脚一蹬,什么都不管。我呢,我他妈还要过大半辈子,不想成天心里惦记个死人。张圭,听好了,要么继续纠缠这事儿,咱俩一起完蛋。要么安静休息,等走出江汉平原,去杭州城最好的酒楼大快朵颐!”
      张圭不说话,把头埋进张留孙颈间,环住他脖子。
      江杭平原好似一张无垠的黑色蛛网,寒风凛冽,冰霜覆盖。苍茫大地上,张留孙和张圭相依前行,是整个黑色世界唯一的光。
      “义父?”张圭试探性地喊一声。
      “干嘛?”
      “义父,你怎么知道我叫段安?”张圭问。
      张留孙说:“废话,咱们父亲是拜把子的关系,我能不知道你的名号?”
      “为什么父亲从未提过?”张圭说。
      张留孙沉默一会儿,说:“后来他们闹掰了。”
      “发生什么事?”张圭问。
      张留苏托住张圭大腿,用力一掂:“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身子不行,心思倒是活络。”
      “等我回健康,马上去军营锻炼!”张圭说。
      张留孙笑道:“好啊,我监督。”
      “义父,你会回京城吗?”张圭问。
      “不一定。”
      “你回了京城怎么监督我?”张圭犹豫着开口,“义父,和我一起去建康好吗?”
      “好啊,只要你表现好。”张留孙笑道。
      “义父,我有个问题。”
      “你不一直在问吗?”张留孙道,“还有什么,说吧。”
      张圭说:“你为什么对杭州城这么了解?凤凰山的地势,知府的迁转,还知道城内最好的酒楼。”
      “两个原因。第一个,很多东西不是想知道,而是被迫不得不知道。官场复杂,要是不了解些基本常识,怎么混得下去?”张留孙说,“第二嘛,你义父我志在四方,这辈子就爱闲逛。”
      “义父去过哪些地方?”
      “天南地北咯。”张留孙提起精神,抻抻丧失知觉的左腿。
      张圭把脑袋蹭向张留孙脖子,贴住耳廓,轻声道:“义父,总有一天,我要带你遍览这大好江山。”
      两人一路前行,不觉天色渐明,远处山头露出半个太阳。有些缱绻,略带橙红,温柔又坚定的太阳。
      “义父,你看,前方就是江杭平原的出口!”张圭叫道,往前一指。
      张留孙全身紧绷,此刻一放松,不禁双腿发颤。又由于脚步迈得过大,一个踉跄差点扑倒。
      “不碍事,没踩实。”张留孙迅速稳住,说:“现在就去杭州城最好的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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