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与此同时，凤凰山中一山洞，一帮南魏人争吵不休。
　　其中一人满脸尘土，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那姓赵的，我们能落到此等田地？要不是他，我们还在这山中好好过着日子，渴了喝泉水，困了住寨子，饿了就去邻近村子打抽丰。天皇老子都管不着。现在呢？跟个过街老鼠似的，人人喊打，躲来躲去。张轩的兵还在山脚候着，随时打上来，到时候咱们都一命呜呼！”
　　一头戴斗笠的浪汉附和：“没错！咱们当初瞎了眼，以为姓赵的能带我们混出什么鬼名堂，结果呢？混到现在，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另一个汉子正坐在石头上抠脚，听了许久，慢悠悠发话道：“您二位急什么？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反正大家伙儿都被除了籍，只有讨饭一条出路，怎么着都得死，怎么死不是死？”
　　人群中一个声音说道：“这你就错了。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大不了回家种田！”
　　汉子道：“你还会种田？吃了十几年公家饭，我反正是回不去地里了。”
　　突然一个身穿绯色袍子的汉子站起，喝道：“吵什么！事情已经到这步田地，现在吵吵嚷嚷有什么用？留着这点功夫耍嘴皮子，还不如想想出路！老汉说得对，人固有一死。可是咱们可以选择怎么个死法。反正现在我们回不了头，索性跟着赵润元干个大的，轰轰烈烈闹一场。说不定将来史书上还有我们一笔！”
　　绯色汉子衣着在整帮人里算体面的，看起来很有威望。大家纷纷同意，一片叫喊：
　　“好！”
　　“就干个大的！”
　　……
　　赵润元背靠洞壁立着，身上套一件青色长衫，长衫底部沾有泥渍。脸色蜡黄，由于奔逃过程中摔了一跤，右脸颊又肿又青。他安静地听完，道：“既然如此，愿意继续跟赵某干的，我赵润元在此立誓，如若成了，个个建功封爵，如若败了，我赵润元第一个上孟婆桥。那些不跟我干的，我不勉强，缘分至此，希望你们都有好出路！”
　　半个时辰后，赵润元领着一帮人往凤凰山北侧去。那是江杭平原的方向。
　　凤凰山另一侧，张圭一行人整装待发。
　　张留孙握着千里镜，对着凤凰山四处观望。
　　聂桢道：“有什么好看的？这层层叠叠的到处是树，还能看出名堂？”
　　张留孙不理他，继续看了一会儿，把千里镜收回衣袋。视线越过聂桢，对张圭说：“张小少爷，在下有一法。如今凤凰山脚各个入口均有兵士，赵润云若想逃离，只能从江杭平原。所以，这帮匪寇只可能往凤凰山北侧走。我们不如从山脚起，由南往北搜，逐渐缩小包围圈，将赵润云逼至山北侧的断崖。”
　　张圭道：“我同意。将士分成两波，我和张宗师带领一百人，聂哥你带领余部。两队人马一齐往山北侧的断崖推进。”随即转向众将士道：“上山务必小心，谨防暗箭。另外，大家伙儿都搜仔细了，不能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你们都是家父的亲兵，常听说张家军个个以一敌百，如今就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聂桢拧着眉，拉开嗓子问：“少爷，怎么不让我和你一队？臭道士一看就像个若不经风的，哪能保护得了你？”
　　张圭后脑勺隐隐作痛，本就求清静，实在受不住聂桢的大嗓门。他轻抚眉心，道：“我跟张宗师一道，清静些。”
　　张留孙道：“张小少爷说得这么明白，聂兄何必勉强？”
　　聂桢鼻孔吹出一口气，道：“臭道士，保护好少爷！”
　　张留孙右嘴角一扯，带出一个礼貌的笑，道：“必然。”
　　聂桢四下一望，道：“那个叫什么流的小道士呢？”
　　“在车驾里睡死过去了吧。”张留孙头往后一偏。
　　聂桢甩着大步，迈向马车，边说边叨叨：“这小道士倒会偷懒，我拉上他一块儿剿匪去，凑个人头！”还不忘回头嘱咐张圭：“少爷，你先去！等我逮回小道士立马赶上！”
　　雨雪天路滑，张圭为了鼓舞士气，提起两百分的劲头登山。如此一路疾行，爬到半山腰，他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停下踹口气，他还想冲刺一段，没想到力不从心，腿弓子一软，直接跪倒。
　　张留孙一步上前，握住张圭手肘，将他从地面拉起：“张小少爷，歇息一段吧。”
　　张圭有些脱力，又不想在众将士前丢脸。他抓住张留孙的衣袖，借力站起。摇摇头：“不碍事，继续。”
　　张留孙对众将士扫了一圈，俯身在张圭耳边，轻声说道：“山里头风不小，头晕吗？冷不冷？放心，他们都看你威严得很。你瞧你刚刚那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又热血沸腾，一点儿不像个娇贵少爷。”
　　张圭低头不语，突然不说话了。他现在头疼乏力，每迈一步都靠意志力，本来撑着倒也没什么。没想到张留孙几个字一出口，就像一把火，把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力烧掉一大半。“啪嗒”一声，一滴泪落在地上。沉默半天，他闷闷地蹦出两个字：“谢谢。”
　　张留孙装作不知。他走在前面，让张圭拉住自己的衣袖，好歹省点力。走了一段，又脱下斗篷罩住张圭，道：“先头走那么急，有没有出大汗？你寒热刚愈，当心再犯。”
　　张圭的脸几乎全埋在斗篷里，盯住张留孙，道：“谢谢宗师，我无碍。”
　　张留孙瞧张圭木讷讷的，不是“谢谢”就是“无碍”，存心逗一逗。他端正脸色：“张小少爷，在下有一事。”
　　张圭仰头问：“宗师有何事？在下若帮得上，必竭尽全力。”
　　张留孙抻抻衣领，道：“张小少爷言重，竭尽全力大可不必。不过几个字的事。”
　　“什么？”张圭问。
　　张留孙隔着斗篷，捧住张圭的脑袋，细细扫描眼前的小白脸，忽而灿烂一笑：“张小少爷，作我义子可好？”
　　张圭一张脸由白转粉，又由粉转红，嘴唇上下阖动硬是蹦不出一个字。
　　张留孙一阵哈哈哈哈哈，边笑边道：“放过你了！”
　　转眼间，军队离断崖不过半里，后面聂桢的部队已和张圭会合。
　　“万户！发现一个匪寇！”一士兵报道。
　　一名汉子被押到张圭面前，斗笠歪斜，只罩住半颗脑袋。正是先前控诉赵润元的那个浪汉。
　　听到万户头衔，他立马对张圭磕了几个响头，滔滔不绝：“大人，不关我的事啊。我早就觉得姓赵的是个祸害，可是大家都跟着他，说他是什么大将之后。我不过就一道士，还被除了籍。脑子发昏，竟然和他们一起反对丹朝，扯什么‘光复南魏’。光他妈的南魏，革他妈的丹朝，结果革到自己身上！”
　　张圭听他哭完，开门见山问道：“赵润元在哪？”
　　汉子大叫大嚷：“我知道我知道！他本来想沿着断崖边的山坡，一路下到江杭平原。结果上坡那侧有官兵，现在他往断崖去了！”
　　“赵润元身边有多少人？”张圭问。
　　“还剩下七八十个。”
　　“我放你走，”张圭说，“你去告诉赵润元身边那帮人，就说只要他们肯投降，所有罪责，我一概不追究。回城之后，每人赏赐一百两白银，外加十亩上田。”
　　越到山顶，雪势越大，活捉赵润元也越难。张圭视线锁住断崖方向，喝道：“全体将士听令，两刻钟内挺进断崖！”
　　另一边，面对越缩越小的包围圈，赵润元一行人躲于断崖一侧的小树林。汉子带来的消息迅速传开，几双眼睛对赵润元虎视眈眈，而从另一些目光中，却见到鱼死网破式的誓死追随。有人偷偷溜出队伍。有人不逃，也不许别人逃，他们跟在逃兵后头，趁其不备捅上一刀，随后挥刀自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弥漫开。
　　赵润元冷眼旁观，前所未有地镇定。死亡不仅磨平他的急躁，也斩断他的犹疑。他身边还剩下十三个人，个个是死士，正如当年城墙边的赵瑞昌。
　　“兄弟们，咱们去断崖！”赵润元大喝一声，猛然站起。
　　一刻钟之后，张圭到达，赵润元早在断崖边候着。
　　两百人和十四个人对峙，两百人后面是整座凤凰山，十四个人身后只有断崖。赵润元背风而立，衣袂翻飞，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意气风发过。
　　张留孙瞥了一眼赵润元，收回眼神，叹道：“可怜。”转而问张圭：“怎么样，还打算活捉吗？”
　　“不，我尊重他们，”张圭语气坚定，“弓箭手列队，放箭！”
　　几百只箭矢射出，十四个死士同时冲向张家军。南魏还在时，他们是默默无闻的南魏百姓。南魏灭亡后，他们是游手好闲的丹朝道士。而如今，他们是视死如归的战士。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张圭走近断崖，一路垂眸，在赵润元的尸体边停住。突然，赵润元的手动了一下。
　　张圭蹲下一看，发现赵润元还有气息，他嘴唇颤抖，像有什么话要说。张圭不假思索地靠近他。没想到赵润元拼尽全力朝张圭一扑，两人同时落下悬崖！
　　“段安！”张留孙冲向崖边，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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