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建康城往凤凰山的官道，一支军队悠悠前行，为首两个少年。一为张圭，一为聂桢。
　　聂桢转头向后，嫌恶地一瞥，道：“少爷，咱们这是去剿匪，又不是春游，带两个臭道士做什么？”
　　帘子一卷，流清探出脑袋，喊道：“我们宫主再不济，也比你这老妈子有能耐！”
　　聂桢“啐”一口，正欲还嘴，忽见张圭神色不对：“少爷，不舒服？”
　　寒冬腊月的穿梭在山谷，不仅路难走，风还特大。张圭向来身子不行，加上寒热刚愈，此时有些支持不住。他说道：“不碍事，有点头疼而已。”
　　聂桢说：“我也昏了头，这大冷天的，竟然同意你骑马。”
　　“我身为管军万户，领军出征，岂有做车驾的道理？”张圭说。
　　聂桢道：“江淮行院也奇了怪了，建康四个管军万户，派哪个不成，偏派少爷你来杭州剿匪。少爷素来不爱舞刀弄枪，这军职还是今年刚袭的，仗没打过、兵没练过。我看就是行院那帮老头子故意针对你！”
　　张圭道：“不碍事。咱们手里有兵，藏着掖着做什么，总要拿出来。我正好借这机会，瞧瞧爹留下的兵是个什么状态，回建康后针对性操练。”
　　聂桢把张圭从上到下扫一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爷？你刚才说什么？你要练兵？”
　　张圭坚定地答道：“对。”
　　这时车驾内一个声音道：“张小少爷，来车内坐如何？”
　　张圭答：“多谢宗师好意，在下无碍。”
　　“停车！”张留孙道。他跳下马车，大步迈到张圭身侧，一脚跨上马背。张留孙双臂环过张圭身侧，松开斗篷，将他整个人裹于胸前，侧头问：“张小少爷，暖和点吗？”
　　马背起伏，张圭感到张留孙的胸脯撞击后背，不很痛，却沉稳。张圭身子僵硬，不敢乱动。他目视前方道：“多谢张宗师。”
　　张留孙下巴轻搭在张圭头顶，举目四眺，四周草木上压着一层浅雪。他说道：“我才要多谢张小少爷，让我得见江南细雪。”
　　张圭道：“江南一带雪中夹雨，积不深，哪有京城的雪壮丽？”
　　张留孙道：“京城积雪太厚，教人透不过气。哪里比得上江南，不仅雪景清丽，养出来的公子也秀色可餐。”往下一睨，继续说：“张小少爷可知，在下有一愿事。”
　　自昨晚一遭，张圭有些怕了张留孙。一方面是因为张留孙举止轻浮，难以招架。另一方面，张圭自己都没料到，他竟能在张留孙面前滔滔不绝。张圭自认话不多，和聂桢十几年说的话，恐怕都比不上和张留孙的一夜。他恨自己暴露太多，只想挖个地洞跳下去。
　　张留孙见张圭不答，自顾自说道：“咱们做道士的，讲究一个因缘际会。张叔和我爹关系匪浅，我又看张小少爷顺眼得很。可惜张叔老来得子，我爹呢，生我来得早。张小少爷与我年纪相差一轮，做兄弟不合适，不如……”
　　张圭转头问：“不如什么？”
　　张留孙往前一靠，下巴搭在张圭肩窝：“不如张小少爷认我作义父。”
　　张圭心下一动，不知作何反应。张弘范常年在外打仗，和张圭相处时间不多。张圭独自呆在张府，玩得来的朋友就聂桢一个，说不孤单是假的。可是由于张弘范身份特殊，回一次张府，城内轰动一回。与此同时，侮辱、奉承、谣言一层层往上垒。他有时候真受不住，既希望张弘范在家，又希望他永不回来。
　　张圭的童年残缺，可他不指望得到弥补。张圭摆正身子，直视前方，道：“宗师说笑。”
　　聂桢瞪着张留孙，双目冒火，叫道：“臭道士，你怎么成天讨少爷便宜？昨晚上要不是我及时踹门，你是不是想对少爷不轨？现在还想当少爷的义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张留孙道：“你一提醒，我倒想起来，昨晚上聂兄怎么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聂桢道：“还不是周坤锐那老头儿，怎么打发都不肯走。我见他赖死赖活的，烦他不过，便去客房走一趟。谁知道房里传来少爷的声音，听着还挺激动，说什么心上心下的。我正想敲门，没想到又见到两个黑影交叠。踹门一看，果然你这臭道士在作妖，竟敢对少爷上下其手！”聂桢嗓子一开，方圆半里的聋子都能听见。这一通乱叫，正嚎得众将士面面相觑。
　　张留孙道：“周老头就这德性，做事急急躁躁，又有点小性子。”停顿一会儿，揶揄道：“不过，聂兄真是声如洪钟。”
　　聂桢反问：“怎么，看不惯？”
　　张留孙道：“惯得很，本宗师自愧不如。”
　　张圭整张脸红透，不自觉又握住缰绳，却不甩动，只攥得死紧。
　　张留孙自然地往前倾身，从张圭手中拿过缰绳，把斗篷往张圭颈前拢了拢。
　　张圭坐立不安，只想把这一页马上揭过。他突然端正脸色，绷住喉咙开口：“聂哥，太平盗有什么消息？”
　　聂桢说：“这回的太平盗和去年不是同一拨。去年被老爷打散的那拨，主要由流民组成，这回不同，大多是被除籍的道户。”
　　张圭问：“怎么回事？”
　　聂桢觑一眼张留孙，道：“道户是优势户，一人入籍，全家赋役全免。这些人没什么生存技能，成天念念经文，每月领取津贴，简直是另一种类的‘流民’。南魏投降丹朝那一年，杭州城内突然新增几千张道帖，很多南魏人凭道帖入了道籍。这批人本来日子过得顺顺当当。没想到上个月中央一声令下，明令将元至十六年入籍的道士全部除籍。道士不成道士，手艺早荒废，连农民都变不回。他们原本流散在凤凰山，闹不出乱子。后来不知怎么，赵润元把这帮人搅和在一起，还打出个‘光复南魏’的旗号。”
　　张留孙道：“杭州城作为浙东地区的绝对中心，形势向来复杂。不仅各族人民之间勾心斗角，宗派纷争也从未停过。当年杭州刚被攻破，城内各派宗教为了稳固势力，纷纷招收教徒。原杭州知府周同桂，为支持道教，擅自发放二千张道帖。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其他教派这么做的人多得是，大家心知肚明，不揭穿罢了。今年由于要设浙东道院，宗派之间又闹起来。大兴国寺的惠能惯会翻旧帐，不仅抖出周同桂擅发道帖的事儿，还一纸告上中央。丹蒙倒是无所谓，可功德使司咽不下这口气，和礼佛院闹得不可开交，一气之下把这批南魏道士全部除籍。”
　　聂桢道：“僧寺里那些老秃驴真会来事。”
　　张圭纳闷：“我想不通，赵润元怎么会去杭州？要说南魏旧部，不论是数量，还是势力，杭州城内的那些远逊于留在建康的。如果他真想谋叛，与其去凤凰山当土匪，还不如留在建康细心谋划来得靠谱。”
　　张留孙叹道：“我的小少爷，你也太天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似的，心怀高远，吊着一颗心成天寻求英雄伟业。说不定赵润元这人就是只屎壳郎，哪儿恶臭往哪儿钻。”
　　聂桢道：“这回我站臭道士，看赵润元假仁假义的样儿，就不像个干大事儿的。”
　　张圭低头沉思一会儿，道：“我觉得赵润元身上有一股劲。无论怎么说，他总比那些两头张罗的骑墙派强。”
　　一行人紧锣密鼓地赶路，终于在第二天午时之前到达杭州。
　　聂桢问：“少爷，进城吗？”
　　张留孙嗤笑道：“不进城怎么上凤凰山剿匪？”
　　聂桢反问：“两者有关系吗？”
　　张留孙觑一眼聂桢，凑近张圭说道：“凤凰山在杭州西北角，东西面连着城墙，南靠南魏行宫百花苑，北边是江杭平原。进山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从杭州城内进，也就是百花苑，要么从江杭平原入山。平原内水系庞杂，又常受海潮侵袭，分布着大量沼泽地。别说从未到过杭州的，就算本地人也不敢贸然进入。”
　　张圭道：“宗师见多识广。”转向聂桢：“聂哥，告诉众将士，入城。”
　　军队来到城墙脚下，路过清波门，从凤凰山东侧的钱潮门进城，再往右穿过万松岭，便到百花苑。百花苑内山石秀丽，草木繁盛，不时见到一些和尚穿梭其中。
　　张留孙道：“当年南魏投降之后，百花苑荒废。惠能耍了点手段，将这座废园收入囊中，现在百花苑是大兴国寺的后花园。”
　　聂桢道：“怎么又是大兴国寺？一座僧寺整什么后花园，这帮秃驴没个消停的时候！”
　　这时，一个声音道：“原来是张万户！”来人中等身材，略为富态，身上一袭烫金斜纹绿箩袍尤为显眼。
　　张圭微微躬身：“原来是张大人。”
　　张轩，新任杭州知府，原为江淮商人。张轩内陆和东洋贸易均有涉猎，手里有大量种类各异的船只。后来丹朝发展海运，张轩凭一己之力，包揽南粮北运的所有航线。每年有三百万吨粮食经由他之手运往京城。丹蒙特赐贝霄服，也就是他如今穿的这件。
　　张轩眼睛一瞄，看到张留孙，又道：“下官不知张宗师也在，有失远迎。”
　　张留孙瞄了一眼贝霄服，道：“张大人何故在此？”
　　张轩道：“在下正在清除匪祸。”
　　张圭向张轩身后一望，见两个乡兵正在拷打一个汉子。他说：“有劳张大人，大人可以先回，剩下的由我处理。”
　　张轩说：“不过几个小盗贼，不是大事，何须张万户出手？也不知哪个不识抬举的，惯会夸大事实，把小打小闹说成谋逆反叛。到时候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扰乱圣心？”
　　张留孙道：“废话那么多，我看你没扰乱圣心，先把本宗师气恼了。我先问你，赵润元抓住没？”
　　张轩唯唯诺诺，道：“没有。不过下官……”
　　张留孙打断话头：“山里还剩多少匪寇？”
　　张轩道：“约一百来人。”
　　张留孙道：“行了，你撤吧。剩下的张万户自能处理。”
　　张轩早已把凤凰山内的贼寇除去大半，只剩下入山扫荡一项工作，无须费大力气。把快到手的功劳拱手让人，他不甘心。
　　张留孙道：“张大人放心，大人辛劳有目共睹，本宗师自会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
　　张轩不好强辩，带一众士兵撤退。
　　聂桢抬头一望凤凰山，树木苍莽，灌草丛生。他长叹一口气，道：“少爷，张轩可真走了。咱们此行才带了两百将士，瞧这偌大的凤凰山，搜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张圭道：“咱们别跟此人有瓜葛。聂哥你想，全江南的兵力都集中在建康。其他城镇只分布着一些散兵游勇，大多是老弱病残。可张轩带的兵个个精良彪悍，只有一种可能性—— 他在私自练兵。”
　　聂桢恍然大悟：“竟是这样。”停顿一会儿，又说：“少爷，我怎么觉着，你像是开窍了？平日里看你不多话，没想到办起事儿来一套一套，靠谱！”
　　张圭脸皮薄，尴尬地笑笑，望一眼张留孙。转而正色道：“直接搜山无异于大海捞针，得先想个法子引他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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