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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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魏叛将又如何?


      张府堂屋,张留孙与张圭相对而坐,流清站于张留孙身旁,聂桢背靠柱子而立。
      鸦雀无声。张圭拧着一道眉毛,盯住桌子中央的茶壶老半天,嘴巴紧抿,一句话不说。聂桢对自家的小少爷生着气,也不开口。
      唯有张留孙不时露出笑意,旁若无人地打量张圭。眉毛浓浓的两道,很锋利;丹凤眼,眼珠子透亮澄澈,眼角微向太阳穴挑,显得英气蓬勃;鼻梁高挺,鼻尖微上翘,柔中带刚。脸型更是投他所好,棱角分明,每根线条都像用刀削过。眼神滑动,停在张圭嘴唇处,张留孙脑袋一歪,借着烛光细瞧。张圭两片唇不仅鲜润,竟还有唇珠。
      他越看越满意,单凭面相就给张圭定下锦绣前程。不觉心里生出点骄傲的心思,倒像这张圭非张弘范所生,而是他自个儿的亲儿子。正欲开口调笑,聂桢一跺脚,抢白道:“少爷啊少爷,你糊涂!放走赵润元,再想抓他可难!”
      聂桢越说越激动,一屁股在张圭身边坐下,摆正张圭的身子面对自己:“赵润元这满口假仁假义的货,迟早会再捅你一刀。今天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建康城都知道,张弘范的儿子遇刺,刺客就是南魏旧将遗孤赵润元。这一下,可挑起城内多股势力,人人都看到赵润元这颗老鼠屎。有曝光就有追随者。等着吧,不用多久,他身边集齐一帮臭味相投的小人,再来针对你,可比现在难对付得多!”
      张圭喃喃:“我没想这么多。”
      “哎,少爷你……”聂桢叹道。
      张留孙打断聂桢话头:“行了行了,放都放了,还能怎么样?”转向张圭,继续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张小少爷,别听这老妈子啰里八嗦。”
      “你说谁是老妈子?”聂桢倏地站起,大有和张留孙舌战八百回合的架势。
      一旁的流清早看聂桢不顺眼,一步上前,说:“还能是谁?我家宫主说得就是你!”
      张留孙由他们两人去吵,位子移近张圭,轻声道:“别怕,没聂桢说得这么严重。”
      张圭一点儿不怕,只是经历太少,小时候受的教育又单一,成天的伦理道德、之乎者也。一碰到选择题,难免唯唯诺诺、瞻前顾后,很多事情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若单凭一腔孤勇,他现在就可以和聂桢开一张空头支票。可理智让他觉得赵润元牵出的势力,不是他拼掉死命应付得来,还有南魏旧将和丹朝的复杂关系,南魏旧将和旧将之间的关系,君臣忠义、自我牺牲……张圭不是胆怯,他是脑子里盘旋太多东西。
      “少爷!”小厮跑进堂屋,一瞥张留孙,道:“知府周坤锐大人来访,说是找张宗师。”
      张留孙忖道:“消息倒很灵通。”两条长腿往凳子上一搭,抻个哈欠,他道:“不见不见,大晚上的,本宗师要歇息。”
      张府东北角,客房,流清替张留孙整理床铺。
      “宫主,你说周老头子这趟来,单纯因为赵润元?”流清问。
      张留孙凑着烛光,仔细揩拭千里镜,说:“赵润元不成气候。”
      “难道是国师让周坤锐来找你。催你回京不成?”流请问。
      张留孙收好千里镜,说:“小傻子,宗演活了大半辈子,有名有利,现在什么都不缺。唯一怕的就是有人跟他抢风头。我这几年在丹蒙眼前晃来荡去,又是求雨又是祛疾,依他的小心眼,看我顺眼才奇了怪了。恨不得我离他远远的,又怎么会召我回去?我呢,乐得清静,任他一枝独秀去!”
      “宫主,那周坤锐所为何事?”流请问。
      张留孙沉思一阵,说:“怕是和浙东道院脱不开关系。这几年宗教竞争大,个个教派都想壮大。浙东那边上报功德使司,说要在杭州设分部。可是杭州寸土寸金,在城中置地已然困难,加上佛教和聂斯脱力教等派阻扰,事情着实难办。”
      “既然在杭州,事情怎么闹到建康地界,还惊动周坤锐?”流请问。
      张留孙一拍流清后脑勺,说:“你啊你,跟我这么久,怎么脑子一点儿不长进?道院的确设于杭州,可全江南的兵力集中在建康。你以为宗教倾轧只耍耍嘴皮子?”
      “也对,”流清嘟囔,“宫主说我脑子不好,我看那张小少爷也不行,看起来傻乎乎的。”
      张留孙笑说:“他啊,大智若愚!”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来人道:“张宗师,我是张圭。”张留孙眼风一扫,流清立马放下被子去开门:“说曹操,曹操到。”
      迎进张圭,张留孙屏退流清,两人各占一把太师椅,侧对而坐。张留孙探过半个身子,手肘压在茶台上,笑道:“张小少爷所为何事?”
      张圭答:“在下路过客房,见宗师未睡,故而叨扰。”
      张圭住在张府西南边的主屋,张留孙在东北角的客房,纵使堂屋到主屋十几条路,怎么着也逛不到客房。张留孙听他瞎扯,笑意更浓,心下明白张圭来意,偏装作不知:“小少爷好兴致。”
      张圭道:“客房是否合宗师心意?”
      “舒服得很。”张留孙答。
      张圭又道:“饭菜是否合宗师胃口?”
      “可口得很。”张留孙答。他心下暗忖:“张圭这小子脸皮太薄。”不待张圭再问,张留孙说:“令尊与家父是拜把子的兄弟。家父是南魏人,丹蒙攻打江南,若不是令尊搭救,家父这条命早折在炮火中。”
      张圭道:“原来如此。”
      张留孙搜索回忆,想再给张圭一点明确印象,笑道:“记得有一回,张叔上我家,正好碰上我背诗词。有一句话叫‘人面桃花相印红’,我背成‘人面桃花相女红’,把我爹给气得,绰起戒尺满屋子追我,边追边喊;‘这小子将来注定混脂粉堆’!我躲到张叔身后,谁知道张叔铁青着脸,蹦出两个字;‘该打。’身子一侧,给我爹让出揍人空间。”
      张圭笑得滚前仰后合,半天才喘上气,说:“的确是我爹的风格。”
      张留孙见张圭开心,自个儿也满心欢喜,笑意漫上双颊,举止随便起来。立起身,走到张圭面前弯腰,两人视线齐平。用眼神锁住张圭,他抬起右手,轻轻一招,是个分享秘密的样子。
      张圭果然乖乖凑上前。
      张留孙嘴巴一张一合,气息拂在张圭耳畔,说:“我爹说错了,我这人天生不好女色,我啊,最爱男儿本色。”
      张圭双眼一瞪,从位子上弹起,木楞楞立在原地。
      “怎么?吓到了?”张留孙忙换上慈父笑容,细心安抚:“张小少爷,我逗你开心呢!这不你成天郁郁寡欢,没个笑容,想着开个玩笑。没想到说过头了。是我错,是我错。”
      张圭苍白的一张脸,被张留孙说得白里透红、鲜润透亮,有种平时说不出的风采。他认真地瞧张留孙,严肃地说:“张叔,以后别开这种玩笑。我爹说,做人要行得端、坐得正。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创造大事业。等以后有家庭,就保护妻子儿女。”
      “哦?”张留孙不置可否,轻叹道:“果然是老顽固教出来的,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无奈一笑,他问道:“你呢?你想做什么?”
      “什么?”张圭反问。
      张留孙说:“刚才说得这些,都是你爹想让你做的。你自己想做什么?”
      张圭没到理解这问题的年纪。少年人最初的理想是父母给的。张圭把张弘范嫁接到自己身上,张弘范要什么,他就要什么。一听张留孙的话,他一股热气冲上脸颊,提高音调:“这都是我想做的!”
      张留孙不跟张圭强辩,顺着他的话:“还有呢?”
      张圭憋着一口气,平时里受的委屈、挨的骂,一样样全在心头翻滚。他是个压抑太久的人,一碰到倾吐的机会,就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非紧抠住不会安心。他急着把话倒出来,全说给张留孙听:“我想成功,比赵润元成功,比所有的南魏旧部成功!南魏旧部都看不起我。他们觉得我是叛将的儿子。南魏亡国不是因为南魏人不行,是因为我爹,我爹投降丹朝,才让丹蒙在两个月之内攻下江南,逼走皇帝。要不是我爹,南魏不会亡。可是我不信。我爹一个人,根本没法儿承载整个南魏的气运。凭什么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我爹一个人身上?”
      张圭突然停顿,无力地摇摇头:“不,不,他们说得对。我爹的确有责任。可是对我那么好的人,在我面前那么坦荡的人,他竟然投降南魏。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我爹,张弘范,不仅是南魏也是丹朝的伟大将领。他选择投降,一定有苦衷。我甚至告诉自己,就算他铁了心要投奔丹蒙,也绝不是为荣华富贵。他有宏大的梦想,有高远的目标。南魏朝廷太后擅权、奸臣当道,政治污浊。百姓水生火热,还不如接受丹朝的统治。我爹顺应民心。我就这么告诉自己,是我爹提早让江南百姓摆脱南魏魔爪。”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难受。攻打江南的最后一仗,就在这建康城,我亲眼看到赵瑞昌带着一万死士自刎在城门口。当天夜里,我高烧不止。第二天醒来,我爹对我说,赵瑞昌是义士,值得敬佩。我问他,既然赵瑞昌值得敬佩,难保建康城内没有第二个、第三个赵瑞昌,那些被攻克下来的城市里,没有第四个、第五个赵瑞昌,他们要不是丹军进攻,根本不会死,为什么值得敬佩的人要被丹军逼死?被你逼死?我爹没有回答我。”
      张圭自嘲地一笑,继续说:“当时我就隐约感觉到,平定江南之后的生活不会好过。我不愿称之为报应,我不信这一套。那些南魏旧民,原来骂南魏朝廷,希望它早些被推翻。后来南魏真倒了,他们又开始骂我爹,怪他断送南魏。”
      “不就是辱骂吗?我以为自己能承受。有好几次,我故意去南魏旧部最集中的酒楼,听他们怎么说。我故意从他们中间穿过,大摇大摆。他们窃窃私语,从不光明正大说出来。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散布无中生有的谣言,但从不在我本人面前提起。像赵润元那样光明正大,倒算好的。张宗师,你不必同情,我告诉你,我一点儿不在乎。随便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一定要努力,坐到他们望尘莫及的位子。他们既然看不惯我在丹朝做官,我偏要做到最高最强。”
      张留孙握住张圭的手,轻声说:“我是心疼。”他原本想指出张圭的偏执,可是越听下去越没纠正的心思,只想着怎么疼惜。张留孙暗自在心里叹道:“算了,随他去,有我在总不至于出大乱子。”
      张圭洪水泻闸似的说完一长串,待最初的一阵疲惫过去,他开始恨自己口无遮拦,恨自己说太多。他忖道:“张留孙一定觉得我可笑。我竟然这么不顾脸面,对一个没见过几面的道士挖心掏肺。”随即否定,“不会的,张宗师不会这样,他会理解我。”这么想着,好歹安心点,不一会儿又变了卦:“我一点儿不知道张留孙的底细。他父亲是南魏人,他说不定和骂我的那些人没区别,认为我刚才在辩解。”由于猜不透,由于丢脸,张圭脸色一下子冷下来,马上又觉得自己坐以待毙,非得做些事情弥补。
      愤然起身,张圭端正脸色,讷讷道:“刚才的话,我不过胡说一通,你别放在心上。”他用力压住,还是没控制住声音发颤。
      张留孙在心里暗道:“到底还是小屁孩。”他拉张圭坐下,按住他的双肩,笑道:“我这人记性不好,很多话听过就忘。”转而捧起张圭下巴:“不过眼力不错,比如说,鉴赏男色的能力。张小少爷这骨相,就称得上……”
      “啪”的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聂桢冲进屋子:“你们这……臭道士,放开我家少爷!”
      张圭趁势站起,跳离张留孙。抻好衣领,佯装一本正经地问:“聂哥,怎么了?”
      聂桢急道:“太平盗反了!”
      张圭一惊,反问:“太平盗不是去年刚被我爹镇压下去吗?”
      聂桢道:“这帮兔崽子重新在凤凰山叛乱,首领就是赵润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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