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村民们几乎同时从床上坐起，掀被子，叠被子，到下床穿鞋，全程没有大响动，就像一条条在黑暗中踽踽而行的蛇。张圭和张留孙在过道上站好，听候指令，蒙上布条。
　　士兵打开大门，清新空气扑鼻而入。一条绳索传至张圭手中。士兵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老规矩，站在前面的人替后面的绑好手腕！”
　　张圭替张留孙绑了个活扣。排在张圭前面的替他打了个死结，最后传到第一个人，由士兵绑。
　　张圭和张留孙混在村民中，闯过清晨寒风微拂的山岗，来到山谷。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如昨天他们所看到的。
　　两人占住最中间的棋盘格。张留孙挥动耙子，开始晒盐。张圭凑近一个村民，问：“你认识周老五吗？”
　　村民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看他：“找他做什么？”
　　张圭轻声吐出三个字：“周向阳。”
　　村民眼睛一亮，面上现出活色：“向阳？”关切地抓住张圭胳膊：“向阳怎么了？”
　　张留孙边扒拉盐，边靠近他们，眼皮一撩，说：“你就是周老五？”
　　村民急切地点头，忙又松开手，眼珠子朝四周瞟了瞟，低下头轻喊道：“向阳怎么了？！告诉我！”
　　张留孙说：“他好得很，正在海西村的道观里磕绿豆糕。”
　　周老五身子一松，仔细打量眼前两人：“我没见过你们。”
　　张留孙说：“海西村那么多号人，你哪能个个见过？”
　　周老五说：“海西村人都崇信道教。我是村里道观口摆摊的，每天见村人入观祈福。你们二位气度不凡，若是村里人，我不可能没印象。”
　　张圭和张留孙对望一眼，说：“我们从外地来的。”
　　周老五问：“你们混入村民里做什么？”
　　张留孙说：“还能做什么？救你们脱离苦海咯。”
　　周老五摇摇头：“没用的，老君来了都没用，我们海西村民，一辈子都得埋在这。”
　　张留孙说：“老君没用，宗师未必派不上用场。”
　　周老五问：“什么意思？”
　　张留孙右手一摊：“意思就是，天无绝人之路。”
　　这时一个士兵朝他们走来，三人埋首耙了一阵盐。张圭扫视一圈盐场，对周老五说：“你们有几百人，士兵却只有二十来个，对付他们足够了，怎么不反抗？”
　　周老五叹了口气，说：“村民们都被吓破胆了。之前有人趁士兵不注意，从黑屋子里跑出去，结果被抓回来，身上割了几十刀，流了半桶血都没咽气。林教头吩咐，把尸体挂在黑屋房梁上，血没流干之前不准放下来。我们和半死的尸体一起睡了七个晚上，才活活把他熬死。血腥味就像那人的幽魂，在屋里飘荡了七天才散。不少人都疯了。疯了的人一个个被拉出去，和逃跑的那个一样处理。那段时间，我们一下工，回到屋里，就着血腥味躺下，闻着血腥味起床。村民们一开始还会害怕，后来一个个的，面无表情，麻木了似的，除了上工、下工、吃饭、睡觉，别的什么也不想了。”
　　张圭抿着嘴，沉默不语。张留孙说：“擒贼先擒王。”张圭看了远方树下的林居一眼，转向张留孙，两人对望着一点头。
　　张留孙走向士兵：“大哥，我有话和林教头说。”
　　士兵斜睨他一眼：“搞什么？干活去！”
　　张留孙摸出一锭银子，塞他手心里。士兵斜着眼睛四下张望，确定没人看见，偷偷将银子揣进兜里，向林居跑去。
　　没过一会儿，士兵跑回来，对张留孙说：“教头忙得很，你有话快说。”说完领着他去。
　　张圭问周老五：“你们想出去吗？”
　　周老五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张圭问。
　　周老五说：“我想出去，是因为想见向阳。可是他们，他们的亲人都在身边，大家遭一样的罪，外头又没牵挂。”
　　“所以呢？”
　　周老五说：“他们已经习惯这里的日子。”
　　张圭问：“他们不想重新自由吗？”
　　周老五说：“人才渴望自由，他们不是人。”
　　张圭心一沉，猛然转头看向张留孙。
　　张留孙在林居面前站定。林居闭着眼，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左脚搭在椅臂上，健康的右腿在空中一蹬一蹬。
　　“林教头？”
　　林居依旧闭着眼：“有屁快放。”
　　张留孙嗤笑一声，绕到他身后，弯腰在他头顶说：“林教头，我是张宗师。”
　　林居右腿往地上一砸，眼睛倏然睁开。张留孙拿出黑布，利索地绑住他眼睛，在椅背后打上死结，掏出千里镜对准胸脯狠狠一砸。林居闷哼，抬手在空中乱抓，正欲大叫。张留孙捂住他嘴巴，连人带椅子一起拖到树干后，锁住他喉咙：“放村民走。”
　　林居嘴角一弯，轻蔑地说：“你要是有能耐，尽管放他们去。”
　　张留孙说：“贼王在我手里，还怕小兵不听话？”提起他的身子，半推半拖着走向盐场。剩下的十几个士兵，全从盐场向他们靠近。村民们照旧在埋头耙盐。
　　林居轻蔑一笑：“看见了吗，救世主？”
　　张留孙挟持着林居，在山谷出口站住。张圭大叫：“林居被抓起来了！想逃的赶紧逃啊！”
　　村民们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张圭，仿佛局外人一般，事不关己。周老五拉上张圭，迅速跑到出口，边跑边说：“趁林居还没发话，马上走！”
　　张圭问：“什么？”
　　林居偏头对张留孙说：“玩够了吗？张宗师。”
　　张留孙感觉不妙，边和张圭、周老五一起后退，边锁紧林居喉咙。这时，林居忽然大喊一声：“都放下农具，抓住我身后的三个人！”
　　所有村民将手头的农具一掼，一齐朝张留孙的方向冲来。张留孙手下加力，林居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我杀了你，看这帮蠢民听谁的去！”
　　周老五连忙按住张留孙：“万万不可！要是林居死了，他们会追我们到天涯海角！”
　　林居说：“听见了吗？张留孙。放了我，你们还有一条活路；杀了我，大家鱼死网破，一起去见阎王！”
　　张圭拉住张留孙：“义父，快走！”
　　村民逐渐逼近。张留孙一把搡开林居，和张圭、周老五逃出山谷。
　　三人直奔道观。未及门口，周向阳听见声音，从里头冲出来，撞进周老五怀里：“爹！”
　　周老五抱紧周向阳，两人一概涕泪纵横。
　　张留孙和张圭拣处僻静地坐下。张留孙越想越恨：“该死的！难道任他做山中大王吗？”
　　张圭把手放在他膝头，拍了拍，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张留孙对上他的视线：“怎么说？”
　　张圭说：“义父在这儿候着，我回行院调兵。”
　　张留孙问：“你现在是廉访使，有什么资格用行院的兵？”
　　张圭答：“我虽当了廉访使，但万户的职位是世袭的，就算被调往陕西，只要我一出面，只要行军令牌在我手里，我爹留下的兵永远为我所用。”
　　张留孙说：“即便如此，用什么名号？”
　　张圭答：“剿匪。”
　　张留孙说：“好。”
　　张圭起身。张留孙拉住他：“张轩不会善罢甘休，到建康之前，绝不能掉以轻心。”
　　张圭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大步迈出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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