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张圭拢住他肩膀，安慰地拍了拍：“我知道，我们再也不回去了。”
　　张留孙说：“他不回去，我们怎么找得到其他的村民？他倒是逃出来了，那些被困住的村民怎么办？他爹怎么办？任他们死在那儿吗？”
　　周向阳从张圭怀中挣出来，叫道：“不，我不要我爹死！”
　　张留孙软了语调：“好孩子，我们也不想让你爹死。想要你爹好好活着，你就得勇敢一点，带我们去你逃出来的地方，好吗？”
　　周向阳犹疑地看了一眼张留孙，转头求助地看向张圭。张圭说：“向阳，你能带我们去吗？”
　　周向阳沉默不语。张圭叹口气，抱住他：“没关系，害怕也没关系，你就呆在海西村，哪儿也不用去。”转向张留孙说：“义父，我们再在村里绕绕，说不定有其他线索。”
　　张留孙道：“只能这样了。”
　　周向阳突然拉了拉张圭的袖子。
　　“怎么了？”张圭问。
　　周向阳说：“我带你们去。”
　　三人绕过海西村，攀上山路，又走了几个时辰，来到一处山谷。山谷中央有一片大广场，被划分成棋盘式的一个个格子，格子里头想必就是晒盐的地方。广场上时不时有士兵巡逻，其中一人，张留孙瞧着分外眼熟，再一细看，果然就是被他射穿左腿的林居。林居自在江杭平原伤了左腿，便被张轩打发到了这儿，在穷乡僻壤里管灶户。
　　张留孙端着千里镜，看他一瘸一拐的身影，道：“做回老本行了。”
　　“谁？”张圭问。
　　张留孙道：“你还记得张轩身边的副官，一个叫林居的吗？”
　　张圭说：“就是那个在东海做过巡盐官的，后来闹事被张轩保下来的林居？”
　　张留孙笑说：“你记得倒清楚。他现在就在这儿。”说着把千里镜递给张圭：“瘸了腿的那个。”
　　张圭问：“他腿怎么了？”
　　张留孙耸耸肩：“天道轮回呗。”
　　周向阳在一边浑身发抖，忽然抱住张圭的胳膊。
　　“怎么了，向阳？”张圭问。
　　周向阳指住远方一瘸一拐的身影，声音发颤：“他……他……”
　　张圭问：“林居，林教头？”
　　周向阳畏缩地点点头。张留孙看他心惊胆战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大概，安慰道：“没事了，以后会好的。”
　　张圭将所剩的糕点尽数掏给他，抚了抚他的后背：“你能陪我们到这里，已经很勇敢。剩下的交给我和张叔叔，我们一定会把你爹就出来。”转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可以自己回去吗？”
　　周向阳含着眼泪，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张留孙说：“回了村，哪儿也不要去，呆在道观里等着。”
　　周向阳再用力地点一下头。
　　张留孙拍拍他肩膀：“好了，去吧。路上小心。”
　　张圭望着周向阳远去的身影，笑道：“原来义父也喜欢这小家伙。”
　　张留孙夸张地咳了一声：“我是看他可怜。”
　　张圭了然地上下摆头：“这样啊。那刚才，也不知道是谁，山路上一直护着向阳，生怕他磕着碰着，还把自己的干粮全塞给我，暗示着让我给这小家伙。”
　　张留孙笑着一捶他胸膛：“够了，小子，越发没大没小。”
　　张圭捉住他的手，顺势将他拢进怀里：“我就喜欢义父口是心非的样子！”
　　两人嬉闹间，一道阳光洒在张留孙肩头。张圭抬眼一看，刚才还阴测测的天，现在竟晴空万里。
　　张留孙说：“山里的天气，变化多端。现在时辰尚早，我们再等一会儿，说不定有新发现。”
　　两人等了一会儿，果然见一队人蒙着黑布，从山窟窿里出来。林居走上前，跟领头的说了几句，然后大声吆喝：“松开绳子！揭下黑布！”站在边上的士兵把绳结打开，村民们手上没了束缚，自己拿下黑布，主动前往棋盘内属于自己的位子，开始劳作。
　　“他们不懂反抗吗？这帮村民的样子……”张圭在脑海中搜索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牧羊人鞭子下的羊群，顺从得可怕。”
　　“人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张留孙冷静地说，“要他们顺从，他们就变成绵羊；要他们凶猛，他们就变成狮子。不过境况不同而已。就像我，现在什么都不缺，有钱有地位，还有你，但若换个环境，老天爷给我安排一个难以承受的逆境，我会变成什么样，连我自己都说不好。”
　　张圭握紧他的手：“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张留孙笑道：“谁说得准？”
　　张圭说：“你永远有我。”
　　张留孙扑上去，捧住他脸颊狠狠亲了一口，马上回过身来：“腻歪够了，办正事。”
　　张圭见村民们在烈日下耙盐，林居坐在树荫下乘凉，压下心中愤懑说：“义父，咱们待会儿跟在村民后头，找他们的老巢。”
　　张留孙道：“不如直接打入内部，混进去，当两只绵羊。”
　　“不会被认出来吗？林居认得我们。”张圭说。
　　张留孙说：“你瞧林居那腿脚，他不会事事亲力亲为。咱们趁快结束的时候，场面混乱，混到村民中间，到时候黑布一蒙，谁认识谁？加上村民人多，我估摸至少有四五百人，彼此之间，不可能个个熟络。”
　　张圭答：“好。”
　　山谷里太阳落得早，村民不过干了两个时辰，便准备收摊。张留孙和张圭趁他们收农具的功夫，混迹到人群中，罩好黑布，听指挥排列好。几道脚步声走近他们，不一会儿，两人双手被捆住。张圭时刻用胸膛贴住张留孙。
　　忽然耳边响起林居的声音：“等一下！”接着是挥动鞭子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啪”的一声脆响，林居嚷道：“你们两个，贴这么近做什么？分开！”
　　张圭后退一步。张留孙站在前方，岿然不动，直到一股力量牵住他往前。
　　磕磕绊绊地走了一段，手上束缚忽然一松，张圭揭下黑布，揉了揉眼，第一反应去找张留孙。张留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傻子，我在这儿。”
　　张圭握紧张留孙的手：“你没事就好。”
　　两人这才开始打量，亏得蒙久了黑布，他们已经能习惯黑暗。张圭朝四周张望，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上上下下，架了几百张小床，中间留出三条过道供人行走。人群黑压压地挤在过道里。屋内没有看守，但每个人站在原地，没有任何人率先上床。
　　张圭一杵张留孙胳膊，小声说：“这儿的氛围压抑得很。”
　　张留孙说：“他们好像在等什么。”
　　张圭问：“什么？”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吆喝：“睡觉！”
　　张留孙道：“这不等来了？”
　　过道中的人群开始骚动，极有纪律的骚动，像是诗歌末尾有节奏的韵脚。一个人迅速上床，倒下，掀被子，盖被子，接着是另一个人，同样的动作，然后下一个，再下一个。张圭和张留孙占了角落的两个床位。
　　一刻钟不到，屋里寂静无声，仿佛房间里装的是死人。再过一会儿，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张留孙小心翼翼地滚进张圭被窝：“段安，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坏人和恶人，而是不正常的人。怎么样，害怕吗？”
　　张圭抱住张留孙：“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张圭了。”
　　张留孙笑道：“哦？”
　　张圭在他额头蹭了蹭：“哦什么？早些睡，明天还得办正事儿。”
　　张留孙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声：“可惜，今晚的正事儿办不了了。”
　　张圭问：“什么正事？”
　　张留孙偏头亲了他一口，笑道：“你说呢？”
　　张圭把张留孙往胸前一摁：“义父！”
　　屋外有蒙蒙的亮光透进来，屋内众人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翻身的声音都几不可闻，仿佛一切在暗中、鬼鬼祟祟地进行，见不得人。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哨响，接着一个士兵的轮廓映在窗纸上，他大叫：“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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