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第二天午时，张圭和张留孙赶往约定地点，等候钟编。等了许久，不见来人，倒等来一个小厮。
　　“两位大人，不好了，钟大人被关进去了！”
　　“怎么回事？”张留孙问。
　　小厮答道：“今天早晨，钟大人一醒来就命我等去浙东道院边上的碎石场挖石头，挖完正打算撤回府。谁料，对面大兴国寺突然涌出来一批小和尚，围着我们不让走，说是钟大人挖出来的石头叫什么存英石。后来惠能方丈也出来了，说钟大人私藏存英石，嫁祸张知府，命手下的人将他押到县牢里去了！”
　　张留孙和张圭连忙赶往衙署，正撞见张轩和惠能从县牢出来。张轩老远对着两位一抱拳：“张宗师、张廉访使，二位大驾光临。正好张某有一喜事分享，这存英石，找着了！”说着故弄玄虚地问：“你们猜，存英石在谁手里？”
　　张留孙和张圭沉默不语。
　　张轩两手一拍：“在钟廉访使手里！你说巧不巧，他一帮着来找石头的，结果石头竟然在他自己手里！廉访使监守自盗，够他把牢底坐穿！”
　　张留孙说：“存英石找回来便好，我和张廉访使进去看看钟大人。”说着往牢内走。
　　一进牢门，一股阴气扑鼻而来。两人七拐八绕，找到钟编所在的牢房。往内一瞅，一时没发现他人在哪儿。
　　张圭搭住木栏，轻喊：“钟编？”
　　角落的稻草堆里，一个黑影动了动，接着冒出一张半红半青的脸。黑影问：“谁？”
　　张留孙说：“钟大人，是我，留孙。”
　　钟编拨开稻草，蓬头垢面，四脚并用地向牢门爬去。张留孙弯下腰，朝牢内伸出手。钟编一把抓住，贴在额前，语不成声地说：“留孙，我完了！我的前途全完了！”
　　张圭又气又心疼。他虽和钟编有点过节，但内里早认定钟编是个难得的清官。一个好官，一个好人，竟然收到这样的侮辱？！他按住钟编肩膀问：“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替你讨公道。”
　　钟编说：“我手下有个小和尚，是惠能的人，原本只让他留在身边，与我一同讨论佛教道义。今天早上我去碎石场，他起初在，后来一转眼没了人影。几刻钟之后，惠能就带人出来了。”声音发颤地转向张留孙：“留孙，我最敬重惠能方丈，他做出此等下流之事，是我决计没有料想到的。这回被害，怪我认人不清。惠能这秃驴，我绝不会放不过他。他顶着佛祖的光环伤天害理，是要天诛地灭的！”
　　张留孙握紧他的手：“你放心，若你说的，关于海西村的情况属实，不愁扳不倒张轩和惠能。”
　　钟编身子一颤，反握住张留孙的手，追问道：“你说什么？惠能和贩私盐有关？”
　　张留孙说：“张轩杭州知府的位子，是惠能帮他坐上去的。”
　　钟编陷入沉默，忽然仰天大笑：“好啊！好啊！”说着扣住张圭和张留孙的手，悲愤交加地说：“请两位替天行道，除了这两个祸害！”
　　心事重重地离开牢房，张留孙和张圭前往海西村。
　　海西村邻近东海，屯集着一大批灶户。村民原先以捕鱼为生，张轩涉足私盐生意后，将这批人都改为灶户。不过，他们虽然干灶户的活儿，却没有灶户的名头。政府给灶户的赋税优惠，他们一概享受不到，该交的税照样交，该纳的役照样纳。
　　两人进了海西村，恰逢蒙蒙细雨。村口堆着不少锅碗瓢盆，还有一些晒盐用的大耙子。张留孙见街上空荡荡的，像没人居住一般。
　　张圭说：“这大雨天，没法儿晒盐，人都窝家里了？”
　　张留孙说：“那也不至于如此冷清。”
　　这时，角落里忽然窜出来一个黑影，往张圭身上一撞。张圭扶助眼前的小家伙，仔细看了看，瞧模样八岁上下，一身破衣烂衫，隐约可以看见衣服下肋骨的形状。他浑身摸了一通，掏出一块绿豆糕，拍在他手心：“小子，拿去。”
　　小孩一把攥住绿豆糕就跑，瞬间没了影。
　　张留孙说：“这小子，跑得还挺快。”
　　张圭忽然起身，往腰间一看，张留孙给的玉佩不翼而飞。“不好了，玉佩！”说着往小孩逃跑的方向追去。
　　两人在一个破道观前逮住他。张圭按住小孩，蹲在他面前，把手一摊：“给我。”
　　小孩眼珠子乱转，双手背到身后：“我没有拿你的玉佩。”
　　张圭笑了：“不打自招，你怎么知道我丢的是玉佩？”
　　小孩嘴巴一撅，把玉佩还给张圭，说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张圭松开他。小孩正欲往门口冲，张留孙按住他肩膀：“还了东西就想走？”抬手一拎，揪着小孩的衣领，将他提到老君像前：“来，当着祖师爷的面，跟贫道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小孩似乎真有几分敬重老君，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磕了个头，又转头睨了眼张留孙，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大名叫周向阳，小名阳阳，是海西村村头周老五家的独生子。”
　　张留孙噗嗤一笑，再问：“你爹呢？”
　　周向阳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我爹……我爹……”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连手里的绿豆糕都不管了。
　　张圭最瞧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哭，转手又掏出块绿豆糕，拍他手心里：“别哭了，向阳。”
　　周向阳夺过绿豆糕，哭得更大声。张留孙脸孔一板，说：“再哭，两块绿豆糕全部没收！”
　　周向阳一下子止住眼泪，一口气没上来，打了个嗝。他断断续续地说：“我爹被坏人抓走了，关在黑屋子里。”
　　张圭问：“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周向阳答：“娘跑了，姥姥死了，我只剩下我爹了。”
　　张留孙问：“村子里的其他人呢？”
　　周向阳往嘴里塞进半块绿豆糕：“小豆子的爹也被关进去了，还有小顺子的爹娘、姥爷姥姥，全都在黑屋子里。那儿没有灯，天一黑，到处都是黑的，所有人都睡在黑屋子里。”
　　张留孙问：“黑屋子在哪儿？”
　　周向阳摇摇头：“不知道。”
　　张圭问：“你不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吗？”
　　周向阳吃完一块，将另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我们白天出来干活的时候，眼睛上蒙着布条。好多人，一个接一个，用绳子串在一起。等到了目的地，林教头再命人解开绳子，然后大家就开始干活。干完活，重新蒙上布条，有人牵我们回去。”
　　张留孙问：“你从干活的地方逃出来的？”
　　周向阳点点头，看向张圭。
　　张圭掏出一块绿豆糕，又把水壶递给他：“喝点水，别呛着。”
　　张留孙等他喝完水，继续问：“干活的地方长什么样？”
　　周向阳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皱眉思考一阵，说：“四周有好多山，往那儿看都是山。爹带我进了其中一座，我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就出了山，出了山再往前一直跑，就回到海西村了。”
　　张留孙问：“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周向阳身子往张圭怀里缩，念念有词：“我不想回去，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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