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这恶人啊，不是谁都可以当的，总得有点坚强的德行。赵瑞谦一来心不够狠，二来不够坚定。他啊，最合适在鼓楼前卖卖羊肉串，搞什么谋叛造反的，难为他了。”张留孙一边替张圭包扎一边说，“对了，还有畅芳楼那丫头。但凡入了青楼的，都有个当头牌的梦吗？”
　　张圭素知他在感情上迟钝，解释道：“瑞宁和凌芬相依为命这么久，如今一人去了，另一人必定活得艰难，寻死也是有可能的。瑞宁之所以让凌芬去争头牌，正是为了给她一个切实的目标，好让她积极地活下去。”
　　张留孙道：“凌芬这丫头精明得很，应该懂得瑞宁的苦心。”
　　张圭望着张留孙，忽然问：“那你呢，你懂我的苦心吗？”
　　张留孙一叹：“又来了。”
　　张圭心思一转，“嘶”了一声，整个身子忽然虚弱下来。张留孙一把扶住他：“怎么了？”
　　张圭道：“之前受的一脚，如今方觉出疼痛。”说着按住腹部。
　　张留孙看他做戏，嘴角一弯：“是吗？”
　　张圭点点头。
　　张留孙摸摸下巴：“我倒是知道一个治腹痛的良方。”
　　“什么？”张圭问。
　　张留孙眼珠子一转，抛出一大串药名：“桂枝、芍药、大枣、炙甘草加蜜制成绿豆般大小的丸药，温水吞服。这方子治腹痛可谓百发百中，医界又称活血养生汤，妇人经期必备品。”
　　张圭两颊一片坨红：“你！”
　　张留孙哈哈大笑，捧住张圭的脸颊反复揉搓：“段安啊段安，我说你怎么撒个娇都那么笨拙？”再对着他胸口轻轻一捶：“咱们俩这样就很好，整那些没用的干嘛呢？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好吗？”
　　张圭被他折腾得坐立不安，暗道：“义父才是撒娇的好手！”
　　马车进了建康城，忽听得街上有小孩大喊：“皇帝驾崩啦！皇帝驾崩啦！举国致哀！举国致哀！”
　　张留孙听这架势不像致哀，倒像举国欢腾。掀开窗帘，拉住那毛孩：“什么时候的事？”
　　小孩将手中的传单一扬：“五文钱！”
　　张留孙莞尔一笑，回头像张圭一摊手。张圭摸出荷包拍在他手上。
　　张留孙将一两白银递给小孩。小孩卷起传单朝他一扔。
　　张留孙瞥了一眼，转手给了张圭：“丹蒙前日死在草原，今日新皇帝上任。”
　　张圭接道：“丹吉。”
　　张留孙说：“丹吉是皇后六子，素来以崇儒亲汉出名，风格和丹蒙截然不同，看来朝廷要大洗牌，汉人有机会出头了。”
　　不过几日，京城发出求贤令，昭告天下，无论中央还是地方，无论武臣还是文臣，只要通过当地教学司举办的释褐试，均可任命为巡访使。担任巡访使一年，即可升官两阶，表现优异的地方官可直接升为京官，京官可擢升入中书省。
　　张圭把求贤令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拧着眉毛沉思一会儿，猛然起身，敲开了张留孙的房门。
　　经过望西村一遭，张留孙发现自己不是离不了手杖，便每日尝试独立走上几步。现今已经可以绕着房间踱步一圈了。他正专心致志地走路，忽然房门一下被撞开，身子一晃，连忙扶住墙壁：“做什么？造反吗？”
　　张圭意气风发地大步迈向张留孙，将他打横抱起，放在太师椅上。“义父！我要去报名！”
　　张留孙还没从刚才的一抱中缓过神。“什么？”
　　张圭将求贤令往桌上一拍：“这个！我要去当巡访使！”
　　张留孙拿起求贤令，仔仔细细看了一边，心方静下来。“以你的水平，释褐试不难通过。”
　　张圭转身往外走：“我现在就去教学司！”
　　“段安！”张留孙喊住他，“你知道巡访使去的是什么地方吗？”
　　张圭说：“中土那么大，哪里都去得。”
　　张留孙说：“巡访使明面上说的是一年，实际上去多久谁也不知道。丹蒙那时候有个群英令，跟这个差不多，凡是有技术的工匠，去草原待上一年，回来后即可进入京城造作局。没想到一年之后，丹蒙压根忘了这事儿，有朝臣提起，他也支吾其词。实际上丹蒙就是想给草原送去一些免费劳动力，什么群英令，只是个骗人的幌子。我看如今这求贤令说不定是群英令的翻版，去不去，你可得想好了。”
　　张圭瞧他这威胁又带点恐吓的语气，分明是舍不得自己。压下扬起的嘴角，他郑重地说：“您都说了，丹吉和丹蒙不是一号人。他崇儒亲汉，不会和丹蒙一样不讲信用。”
　　张留孙夸张地咳了一声：“我说过吗？”
　　张圭点头：“您还说，碰上这么个皇帝，汉人有机会出头了。”
　　张留孙看他欲盖弥彰的态度，就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早无所遁形。“张段安，升官有那么多条路，你非得折腾自己，选最艰难的一条？”
　　张圭答：“但也是最快捷的一条。巡访使要遍历大江南北，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去看看经历战火后的四川，也想去看看贸易繁盛的河西走廊，想去看看这大千世界，见见各种不一样的人。”说着走近张留孙，按住他的肩膀：“义父，我只遗憾你不能陪我一起走。”
　　张留孙身子一松：“罢了，你去吧。”
　　第二天，张圭往教学司参加释褐试，成绩当场出。他通过了，一周后出发去四川。出发前晚，他理好行装，准备早早躺下睡觉。这时敲门声响起。张圭听出是张留孙，特有的两轻一重的敲门方式。
　　“义父？”
　　张留孙一脚跨进门槛，在太师椅上坐定，语重心长地说：“四川那边现在形势很乱，晚上千万别出门。白天出去佩好剑。那儿山匪多，故而驻兵也多，又大多是些丹族人。你身为汉人，以大局为重，少和他们起冲突。”突然起身，沉思一会儿，继续说：“对了，那儿喜辣，你吃不惯，要不要带个厨子跟着？还有，以后做事别老一根筋，活络点，有些关系，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我不是让你去卑躬屈膝，只要稍微放软点态度，别小孩子似的，看别人犯一点错误就一杆子打死了。尤其不能像上次似的，在街上和周坤锐对打，听见没？”
　　张圭沉默地听完他的一大通唠叨，拉他坐稳，然后慢慢蹲下，两手扶住他的膝盖。
　　“做什么？”张留孙问。
　　张圭睁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义父，你也不是不喜欢我吧？”
　　张留孙一愣。
　　张圭暗想自己和张留孙之间，纠缠不清的，自己向他跨了那么多步，始终不见回音。他感到张留孙有点喜欢他，可这点喜欢几斤几两，他估摸不准。反正他明日要走，不如趁现在，换个方式，赌一把。
　　“义父，其实仔细想来，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张留孙心一沉。
　　“你太不坦率了。”张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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