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徐双齐一死，望西寨内炸开了锅。几天之内同时丢了主将和都统，这帮被困在乌山岭里的骑兵正如无头苍蝇一般。
　　赵瑞谦顶天立地在寨子中央一站，大声喊道：“兄弟们，听我说！”
　　他平日里常上寨里来，和他们混得熟，又由于和徐都统走得近，从他身上沾了点领袖的威望。
　　士兵们安静下来。
　　赵瑞谦问：“你们知道徐都统为什么自杀吗？”
　　士兵们窃窃私语。有个大胆的喊道：“肯定和行院有关！”
　　赵瑞谦继续说：“行院已经放弃你们了。”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叹声，有人脸色一拉，一拍大腿：“我就说，咱们无声无息地来这儿，上头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们。”
　　“诶，牧仁死了，徐都统也没了，谁还能替我们说话啊！”
　　“早知道不来这山旮旯里了！”
　　“你能做的了主？牧仁明摆了瞧不起我们这些汉兵，”说着扫视一圈：“你瞧瞧，派出来的全是汉人，把丹族兵留在行院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倒好，现在要被困死在这儿了！”
　　“你想走随时可以走啊！”
　　那人答道：“走什么？兵没得当，回去拉上老婆孩子一起喝西北风吗？”
　　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赵瑞谦大步往前一迈，提高声音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赵瑞谦眼神一阴，每吐出一个字就像往平静的水里砸了一块巨石：“造 、反！”
　　人群中死一般沉寂了一会儿，忽然爆发出一阵嘘声。
　　“想让我们死啊！我反正不干！”
　　“你开玩笑吧！我宁可去讨饭也要留着这条命！”
　　赵瑞谦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一个声音肯附和他。心虚地后退一步，他身子一晃，攥紧衣袖。瑞宁和张圭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进一步再想到老婆和刚害过感冒的小俊。
　　“兄弟们，你们听我说！我知道你们都不想死。可事到如今，决定权不在你们手里！想活，就拼了这条命！”赵瑞谦加大声音喊道，像是为了给自己增添信心才吆喝似的。
　　小刘问：“‘决定权不在我们手里’什么意思？”
　　赵瑞谦解释：“我刚才没说清楚。‘你们被放弃了’的意思，不是说行院要辞退你们，而是……”暂停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剿杀你们！”
　　“什么？！”
　　赵瑞谦继续说：“如果不先发制人，就只能束手待毙。”
　　鸦雀无声。
　　忽然一道清脆的武器划拉声撕破寂静，是刀剑出鞘的声音，然后一道接一道拔剑声响起。一个接一个士兵，此起彼伏地喊道：“拼了！”
　　赵瑞谦举剑朝天一指：“拼了！”
　　这时，一个小兵大叫着跑进来：“副使大人来了！”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朝后看去，一个身影从小兵后面昂首挺胸地走进来。张圭顶天立地一站，大喝：“都给我滚回行院去！”
　　有人皱了眉头问：“谁？”
　　有的认得张圭，却只知道他是个万户：“张万户，他来干什么？”
　　有的认出这是新上任的副使大人，不动声色地把剑一收，用剑柄一戳旁边的：“现在是张副使了！”
　　张圭趁他们哑声的功夫，加紧喊道：“现在放下武器的，之前发生过的事一律不追究！”
　　赵瑞谦眼看不少人把拔出的剑收回剑鞘，抬手朝张圭一点：“什么时候了，还信他的鬼话！兄弟们，话已经出口，剑已经出鞘，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张圭都见着了。他会放过你们？做春秋大梦去吧！这些都是他使的诡计，想逼你们乖乖就范，到时候回了行院兔死狗烹，倒霉的可是你们！”
　　一群人把手按在剑柄上，又开始蠢蠢欲动。一些人已经有往上冲的姿势，准备逮住张圭。
　　张圭面无惧色地站定：“大家听我说！凡事讲个前因后果，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知道，你们是因为牧仁才上乌山岭。要没有牧仁，要是没有你们对主将的忠心，你们也不会甘心窝在这里。你们这么做，正体现了行院兵艰苦卓绝的毅力。对于你们，应该嘉奖才是，何来惩罚之说？”
　　赵瑞谦从鼻子里哼出一气：“说得好听，也不看看你往日做了些什么。”说着转向士兵们：“你们的张副使还是张万户的时候，可是做了不少了不得的大事。张圭，我只问你，当年在杭州，逼死南魏旧将赵润元的是不是你？”
　　张圭答：“是。”
　　赵瑞谦说：“兄弟们，大家都曾经是南魏人。现在虽然在为丹族人做事，但对南魏旧民总有点情谊。”看了一圈犹犹豫豫的士兵，他沉住嗓子说：“要是连点基本的同理心都没有，就太不是人了。可是你们看看我们这位曾经的南魏人做了什么？大家都知道赵润元的父亲是南魏先烈赵瑞昌，连皇帝都为他的壮烈赴死扼腕，可张圭呢？十八岁不到的年纪，竟然逼死了他的儿子！可见他的心有多狠！这么一条惯会杀人诛心的恶狼，你们放心把前途交给他？”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赵瑞谦趁热打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他既狠得下心对同胞赶尽杀绝，你们……哼，你们算什么？下属？不，连下属都不算。想想你们和丹族兵之间的待遇差别。认清形势吧兄弟们，你们只不过是行院养的一批狗，连人都算不上，因为——只有那些丹族人才配称为人。”
　　一个声音响亮地应和：“有点骨气啊兄弟们，赵大哥说得对，回去再过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不如现在就反了！”
　　另一人拉住他：“你凑什么热闹？跟大家的脚步走，看最后形势怎么样，咱们跟着行动就得了。”
　　这时有人小声说道：“咱们不如就跟了赵瑞谦。你想想，张圭是副使又怎么样。现在他一个人在深山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就算弄死他也没人知道，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到头来，咱们只认两样东西，一样已经入土了，另一样么，谁知道令牌上哪儿去了？张圭已经看到我们跟着赵瑞谦谋反，这人势必留不得。他既然看到咱们这样，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了！”
　　这个说法迅速在人群中弥漫开去。最后大家一致拔出刀剑，转向张圭。
　　一个小兵缓缓靠近张圭。张圭劈手夺过他的剑，在手肘上一划：“兄弟们！大家都是从行院出来的兵，以前度过千百个日夜，以后也还有千百个日夜要一起过。我在这里以血明志，我张圭活着一天，就拿你们当兄弟一天！你们只有一种死法，就是在战场上！”
　　忽然，有人往前大跨一步，冲到张圭面前。是刚才为他开门的小兵。
　　“怎么？你要杀我？”鲜血不断从张圭指尖滴下。
　　小兵坚定地说：“不，我要捍卫您。”说着猛然转身，将剑往前一指：“谁敢动张副使，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前排士兵像被两人的气势阵住，畏缩着不敢往前走。赵瑞谦站在后方大喊：“还不抓住他们！”
　　场面一如既往，好似被按下暂停键，两人和几百人相对着。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赵瑞谦从旁边士兵的手中夺过剑，喘着粗气穿过人群，来到张圭面前。抬手一挥，长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剑尖直指张圭。
　　“小张。”赵瑞谦语调不甚坚定地说，“这是你的命。”
　　张圭泰然一笑：“我不信命。”
　　一个熟悉的声音应道：“我也不信。”
　　赵瑞谦往前一看，张留孙拄着手杖，边走边喝道：“谁也不准动张圭！”掏出令牌，往人群中一亮：“令牌在此，你们还不滚回行院去！”
　　张圭转头朝张留孙一笑：“我就知道。”
　　他的笑带着苍白的美感。张留孙心跳一顿，咳了一声：“笑什么，严肃点。”然后转向齐刷刷列着的士兵们：“众将士听令，拿下赵瑞谦！”
　　士兵们调转矛头，直指赵瑞谦。
　　赵瑞谦认命地闭上眼，重又睁开，自言自语似的对张圭说：“我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老天眷顾。我原本就没资格成功。”说着将剑挥向自己的脖子。
　　张留孙大喝一声：“拦住他！”张圭一个箭步上前，捉住他的手腕，打掉他手中的剑。
　　赵瑞谦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小张，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从瑞宁认识牧仁开始，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仿佛只要我心够狠，事情会继续一往无前地走到终点。现在终点到了，说来你可能不相信，这就是我设想的最好结局。我太累，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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