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赵大哥，来了啊！”一个小兵迎上来。
　　“小刘！你们徐都统在吗？”赵瑞谦问。
　　小刘朝里屋一指：“在里头！”凑近赵瑞谦，压低声音说：“徐都统忙着呢！咱主将牧仁万户，死啦！咱们这批兵，本来是听牧仁的令到这山旮旯里，已经犯了规矩。现在主将死了，我们还不知道怎么个下场。回去吧，万一被新来的副使查出来，少说扣一年俸禄，说不定直接把人辞了。兄弟们都靠当兵吃饭呢！这一辞，拖家带口的，也不知该上哪儿混饭吃。不回去吧，总不能一辈子待山里，再说行院的人也不全是傻子，总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回不回都遭罪，诶，愁人啊！”
　　赵瑞谦拍拍他肩膀：“别担心，说不定有别的出路。”
　　小刘问：“什么？”
　　赵瑞谦说：“就看徐都统怎么说了。”
　　小刘连连应道：“好，好，你快去。”
　　赵瑞谦推开房门，徐双齐正在桌前焦躁地来回踱步。“双齐，是我。”
　　徐双齐看到救星似的，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手肘：“你来得正好！帮我出个主意！”
　　赵瑞谦蹦出一个“我”字，打断他的话，上下咽了咽口水，停住不说了。
　　徐双齐奇怪地看他一眼，继续说：“牧仁死了！你知道我们这些兵没经过行院批准，单凭牧仁一句话到的这儿。现在他两腿一蹬，我们回不回都是个错，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啊？”
　　赵瑞谦紧紧攥住衣袖，心一横，发了狠劲：“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徐双齐问。
　　赵瑞谦凑近他，压低声音：“造反。”
　　徐双齐跳开一步：“你疯了！不管我手下这帮兵回不回去，总归死不了，这一造反，可是成王败寇，要么一命呜呼，要么一步登天。我可没那个决心！”
　　赵瑞谦道：“我何尝不是如此！”话一出口，他住了嘴，是啊，他何尝不是如此？妹妹以死明志，让他迷途知返，家里的妻儿还等他回家，他……当真要反？
　　徐双齐见他举棋不定，说：“你们村里那点事儿，我清楚。可是瑞谦啊，大伙儿都不容易，大家活着不就图口饭吃。听我的，你那帮兄弟，个个游手好闲，不是什么好鸟。离他们远点，你回家和弟妹说说话，心里头这股子激动劲就过去了。何必给自己找麻烦，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赵瑞谦低头咂摸了会儿他的话，忽然嘲讽地一笑：“游手好闲？不是好鸟？徐双齐，我和他们一个地方出来的，我是不是也游手好闲，是不是也不是好鸟？”双拳一紧，发狠道：“我从心底里爱望西村，爱望西村人，爱我这帮兄弟。我造反不为别人，就为了他们！”
　　“就算妻离子散？亲人亡故？”徐双齐问。
　　赵瑞谦转身面向墙壁，仿佛说给自己听：“积重难返。我不能让他们白白信任我。”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六个月前的一幕划过脑海。一事无成，成天除了卖羊肉串就是吃饭睡觉的他，路过村口，看见一帮兄弟聚集在那儿。其中一个说：“老赵，咱们也是一个村出来的，这帮兄弟里你年龄最长。你来为我们说句话，丹朝这几年对我们南魏遗民，好还是坏？”
　　赵瑞谦憨笑着看了一圈众人：“我就一个卖羊肉串的，什么都不懂。”
　　一人说：“你爹可是南魏市舶官！我们全村人都你一个知识分子，你不懂谁懂？我们都仰仗着你呢！”
　　自南魏灭亡，赵瑞谦平日里遭了不少白眼，全是因为他那个当市舶官的爹。如今竟然有人因此仰仗他。他一下子蠢蠢欲动，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自言自语似的：“我爹是市舶官，我凭什么卖羊肉串？我爹是南魏大官，我凭什么蜗居在荒僻的望西村？”
　　他神思恍惚，听到一个声音附和，像是他在对自己说话，也可能真是有人说的：“是啊，咱们不如合计合计，反了吧！”
　　第二天，赵瑞谦心痒痒地到村口，原先那帮小青年果然等在那儿。从此大伙儿一起打算怎么推翻丹朝。都是一些无法实现的天方夜谭一样的计划，越不可能实现，赵瑞谦越洋洋得意，他在小团体中的地位越稳。幻想有时候比现实还牢不可破。
　　直到有一天，他那当戏子的妹妹告诉他，她和牧仁好上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现实，一个巧合，就像一架机器的齿轮，一个轮子动了，整架机器就动了，并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运转起来。他被推着行动了，去向牧仁要兵，去找令牌，去绑架张圭和张留孙。
　　他有好几次想停下来。元宵节那天，瑞宁来找他，他本来想让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可是临进门的当儿，她忽然劝他踏实过日子。他一下子生了气，当场把东西往地上一掼，把她关在门外。他朝里屋走了几步，马上转回身，再打开门一看，瑞宁早没人了。还有张圭的眼神也让他心惊。
　　往望西寨走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怎么走到了这一步。怎么想都想不通。算了，硬着头皮继续吧，大不了一个死，瑞宁都不怕，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赵瑞谦逼近徐双齐：“双齐，自你们上这乌山岭，我对你们不算差吧？每周上山带一次伙食，吃的喝的都顾到。现在兄弟要为南魏拼一次，你，能不能帮我一回？”
　　徐双齐急得五官扭曲，两手一摊：“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啊，瑞谦！我们兄弟也是要命的，我一个人倒也罢了，总不好连累手下兄弟跟我一起去死吧？”
　　赵瑞谦说：“假仁假义，我看你就是不敢！”
　　徐双齐把身子朝他背过去：“随你怎么想，这桩赔本买卖，我反正是不做！”
　　赵瑞谦沉默半天，说：“好。既然如此，你最后帮我一个忙，这件事情对谁页不要申张。你既说不帮，我便认了，回家认真卖羊肉串去，再也不想这破事儿。”
　　“真的？”徐双齐问。
　　赵瑞谦凑近他，点点头，突然眼神一变，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一刀扎进他心脏。伸手捂住徐双齐的嘴，他含着眼泪龇牙咧嘴地说：“双齐，原谅我。我回不了头了，今天我要是不能策反这帮骑兵，就算你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外头的兄弟也不会饶了我。”
　　他把徐双齐的尸体拽到床上，拔出匕首，抹掉血迹。打开门，对着院子里叫道：“不好啦！徐都统自杀了！”
　　小刘第一个冲进房间，过了一会儿，大叫着跑出来：“徐都统死了！徐都统死了！”
　　整个寨子一下子沸腾起来，牧仁的死讯刚在寨子里激起一阵水花，此刻越加喧哗，此起彼伏的喊叫着“徐都统死了！”“徐都统死了！”
　　侯在外头的张留孙和张圭听到响动，彼此对望一眼。
　　张留孙趁杂役分心，挣开绳索，悄悄挪近张圭，一边替他解开绳，一边嘟囔：“流清这小子怎么还不来？翻了天了真是！”
　　张圭抖开绳子，两手各拉住一端，套住眼前汉子的脖颈。汉子“啊”一声，往后踉跄几步。前面的人犹如惊弓之鸟般，身子一抖，往寨子里探着的脑袋缩回来，逼近张圭，为首的畏畏缩缩地靠近：“放开范年大哥！”
　　张圭偏头对张留孙说：“义父，你在这儿等流清，我先进寨稳住局势。”
　　张留孙一把拉住张圭。张圭坚定地看向张留孙。
　　张留孙握紧了一下他的手肘，然后松开：“当心。”说着往树林中跑去。
　　张圭嘴角一弯，“嗯”了一声，挟着人质往寨内走。
　　范年叫道：“还不快拦住他！”
　　张圭手下一加力：“谁敢靠近，我当场结果了他！”
　　范年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人固有一死！兄弟们别管我，大家一起上，不信擒不住他。”
　　一个声音道：“可是……”
　　在他们犹豫间，张圭一步跨近望西寨大门。一个小兵探出头：“谁？”
　　张圭脸色一凛：“行院副使张圭！”
　　小兵早前在行院见过张圭，后来又听说他当了副使，这会子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张圭！手一松，膝盖扑通一跪：“副使！”
　　张圭一脚踢开大门，将范年往前一搡：“滚回望西村去，该干嘛干嘛，少来淌混水！”眼神向面前的众多汉子一扫：“你们也听见了，赵瑞谦让你们绑架的是谁。只要你们乖乖回村，这事儿我可以当没发生过。但要是你们执意跟着赵瑞谦胡闹，别怪我不客气。”
　　范年畏缩地退后一步，纠结地在原地站了会儿，抬手一招：“兄弟们，别听他废话！赵大哥在里面呢！他马上带兵出来了，到时候管他行院副使还是大使，一律全解决了！”
　　一帮人试探地往前冲。张圭眼神凌厉地一扫：“谁敢！”
　　这时一个汉子犹犹豫豫地拉了拉范年：“范大哥，要不再等会儿？”
　　范年恶狠狠地斜了一眼他。
　　汉子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里头什么情况咱也不清楚，赵大哥能不能把兵带出来还没个定数。我们不如就在门口等，反正张圭是要进去。如果赵大哥带兵出来，咱们正好和他汇合，张圭总归跑不了；要不是赵大哥带兵出来，咱们这一进去可是死路一条啊。”
　　范年大手一拂，一个耳光甩在汉子身上：“薄情寡义的东西，你们就这么对赵大哥？是兄弟就一起死，一起活！”
　　汉子说道：“范大哥别急啊。你听我说，咱们的目标不是追随赵瑞谦，而是推翻南魏。要有大局意识啊！我们这几条贱命，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但南魏事业得有人继承下去，没了赵瑞谦，咱们还能另找一个头目。可要是大家全折在里头，谁来继续推翻南魏，为望西村人报仇？”
　　范年顿住脚步，犹豫了一下，退回到人群中。张圭“哼”了一声：“乌合之众。”便头也不回地进了望西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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