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张留孙和张圭往村口走，路上问了几个村民，都说没看到过常驻兵马。
　　张留孙问：“你信赵瑞谦的话？”
　　张圭答：“不知道。要么牧仁说谎，要么，全望西村人都没说实话。”
　　张留孙说：“去村子周边转一圈，说不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两人沿着村里七拐八绕的小路踱步，然后从和城区相反方向的出口，来到一个水库前。
　　这便是建康城的北边尽头，出了水库，便算出建康地界。
　　张圭回头看眼村子：“明明在北边，怎么叫望西村？”
　　张留孙说：“据说建康原本没有望西村。”
　　张圭问：“怎么个说法？”
　　张留孙说：“丹蒙攻打江南，首先对付的是四川。他带着精兵在四川耗了半年，才把那地儿打服。这半年内，四川的生产几乎停滞，人口锐减。当地百姓为了躲避战祸，沿长江而下，其中有一批在建康定居。他们从西边来到东边，故而将新的定居地取名为望西村。”
　　张圭点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站在水库边，看着对面绵延不绝的山岭。张圭指着山中冒出的袅袅炊烟：“乌山岭中有村庄？”
　　张留孙说：“这烟雾着实奇怪。”
　　张圭问：“怎么了？”
　　张留孙答：“一般来说，江南的村庄都分布在山脚下或河流边，不会藏在山坳里。尤其乌山岭，树木葱茏，人站在树下被罩得严严实实，一点儿活气没有，加上瘴气重，正常人不会想不开，在这种地方建村子。可是看这烟，又不像只有几户人家的样子，真是奇了怪了。”
　　张圭心中划过一个念头，脸色一沉：“义父，你先回去。”
　　张留孙拉住他手肘：“我和你一起去。”
　　张圭问：“你也想到了？”
　　张留孙说：“你怀疑牧仁的兵藏在乌山岭。”
　　张圭抬头看天色已黑，整个水库边只有他们两人，说：“义父，我们明天再去，多找些帮手。牧仁将兵安插在乌山岭中不知有何用意，咱们势单力薄，万一出什么乱子，我……怕有危险。”
　　张留孙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一和伤腿有关联，就变得尤其有攻击性。他说：“怕我拖累你？”
　　张圭说：“我巴不得你拖累我。”牵住张留孙，两人长腿一迈，走向乌山岭。
　　乌山岭是建康城北边长长的一条山岭，从高空往下看，就像包饺子似的裹住城区。两人沿着水库走到山脚下，张留孙掏出千里镜，对着山中望了望，随即偏头对张圭说：“选一条路。”
　　张圭杵在山口瞅了半天，愣是没发现一个入口：“义父说该往哪儿走？”
　　张留孙说：“这荒山野岭的，估计来过这儿的没几颗人，连条上山的路都找不出。”
　　张圭问：“那你叫我选一条？”
　　张留孙说：“这不希望你能慧眼识珠嘛。”随即目光滑到树木稍微稀疏的一侧，抬手一指：“就从这儿吧。”
　　两人拨开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炊烟方向走。张圭时不时往后觑一眼，等张留孙回看上来，马上收回目光。
　　张留孙笑道：“段安，我看你五官生得俊，就是有一点不够好。”
　　张圭问：“哪儿？”
　　张留孙说：“少了双眼睛，应该给你后脑勺上也搁一双。”
　　张圭接口：“我恨不得有呢！这样就能时刻看见你。”
　　张留孙被噎得无话，三年不见，这小子不仅身体壮了，口条也利落了，特别是脸皮，修炼得相当厚。他想到这儿，觉得张圭的变化可喜，一步上前揽住他肩膀：“等我有空，再去趟京城，找异样局的讨副千里镜送你，让你在千里之外也能看见我。”
　　张圭连忙摆手：“可别，您就安心呆在建康，哪儿也别去。”
　　张留孙拍拍他肩膀：“你可别后悔。”
　　张圭握住他的手：“一百副千里镜也抵不上你在我身边一天。”
　　张留孙抽回手，故作姿态地咳了咳，抬手一指前头：“我看见寨子的屋顶了，咱们加快速度，天黑透之前赶到那儿。”
　　张圭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劈头盖脸的一片郁郁葱葱，哪儿有什么屋顶？再回头看张留孙，早风一般拄着拐杖赶到他前头去了。
　　其实张留孙说的没错，他的确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寨顶，只不过从张圭的角度看去，正好被树木挡住。没过一会儿，两人同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菜香。
　　两人顺着气味继续走，终于来到一片寨子前。寨子前头高高立着一块招牌——望西寨。
　　张圭的眼神穿过大门往内看，果然见到几张熟面孔。他没罢职前还和他们说过话，这几位都是扳着手指头数得上名字的出色骑兵，不过由于是汉人，在蒙古兵前总要低一头。
　　张留孙忽然转过头：“段安，里头的是行院骑兵？”
　　张圭点点头。
　　张留孙说：“这里头养的是丹朝的兵，名字却叫望西寨，而且咱们看了这么久，没见到一个异族人，全是汉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张圭猜到了什么：“我不确定。如果真如我所想，有一点怎么也解释不通。”
　　张留孙说：“你是说，牧仁这么做的原因。”
　　张圭点头：“牧仁是江南马政负责人，有钱有势有名望，况且他自己就是丹族人，帮着汉人打自己人，他怎么想的？”
　　张留孙耸耸肩，然后一杵张圭手臂：“走吧。这些兵先放这儿，让他们再逍遥几天，咱们从望西村人入手，击破源头。”
　　张圭问：“你怎么知道源头是望西村人，不是牧仁？”
　　张留孙说：“牧仁都死了，兵还好好的活在山里吃香喝辣，他能是贼头？就算先前这些兵归牧仁管，现在也不是了。要么牧仁把兵交给望西村的某个人，要么他和望西村人一起管这批兵。反正他们不止一个领导头子，否则牧仁一死，乌山岭岂不乱套？”
　　张圭问：“牧仁的死是巧合吗？”
　　张留孙说：“据赵瑞谦的说法，牧仁的死是巧合。郑旭被怂恿，小厮错过信件，牧仁大意、受伤、独自回家，一系列巧合凑在一起，要是凶手可以精确掌控所有偶发事件，那这人我可真得拜会拜会。”
　　蹲了半天，张圭起身敲敲膝盖骨，弯腰捞住张留孙手肘。张留孙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撑住手杖，自行站起。张圭吹起火折子，在他前面带路，两人一起下山。
　　下山出村，村口的府衙和郑旭不见踪影。聂桢和流清侯在村牌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在吵黄酒和清酒哪一种更好喝。
　　张圭问聂桢：“郑旭呢？”
　　聂桢两手一拍：“少爷，你可回来了。我和流清找遍整个村子，不见你和臭道士，还以为你们先走了。”随即正色道：“犯人不能在外太久，周坤锐差人来把郑旭带走，衙役跟着一起走了。”
　　流清扶张留孙上马车。张留孙一掀窗帘，探出头，见张圭呆呆站在马车外头，向他招手：“段安，发什么呆？上来啊！”
　　张圭在张留孙身侧坐下，两人之间塞得下两个流清。张留孙用手杖一敲地面，起身挪近张圭：“自出寨子没说一句话，怎么了？”
　　张圭沉默半天才开口：“义父，你要是不喜欢我碰你，我可以做到。”
　　张留孙习惯在感情上躲躲闪闪，没想到他来一记直球，挪近的身子当下想再挪回去。他说：“我不是不喜欢。”
　　张圭神色一提：“你喜欢？”
　　张留孙嗫嚅道：“也不是喜欢。就是我……我……”转口道：“有时候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张圭问：“那为什么？”一瞄他伤腿，立刻了然。
　　张留孙说：“原先还好，我不觉得自己这伤腿怎么碍眼。可是自从跟你回张府，我越来越看不惯，有时候连一件小事都要多想。看到马车就烦，别人让我坐下，我会想是不是因为他觉得我是瘸子。”
　　张圭看他手杖使得变化万千，没想到还有这层困扰：“义父，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找人治好你的腿。”
　　张留孙在京城空头支票听得多了，面对张圭这一张，却认了真，虽然心里不抱希望，还是回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感谢。
　　张圭继续问：“另外一些时候呢？”
　　张留孙垂头半天，末了抬起头，无奈又郑重地说：“你放过我吧，段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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