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钱捕头听完这一通阐述，了然地点点头。这时，一个小厮跑上来，嚷道：“捕头，有人在府衙前击登闻鼓！”
　　钱捕头眉头一皱：“又有什么冤案？”
　　小厮道：“这回不是鸣冤，是自首！”
　　“自首？”钱捕头问。
　　小厮眼神往尸体一扫：“他说自己是杀害牧仁万户的凶手。”
　　在场人俱是一愣。格尔泰放下抱臂，盯了眼躺尸的牧仁，再和阿古拉对上视线。阿古拉耸耸肩膀，和他交换个眼神。两人均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张圭撇下两个一脸茫然的手下，和张留孙一行人等赶往建康府衙。到了府衙，进入公堂，正见两个衙役押着一个汉子。周坤锐一脸凝重地坐在堂首，眼皮一撩，和张圭对上视线。他早知道张圭升了行院副使，握着建康兵权，又想到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于是挺了挺身子，满面春风地迎上去：“张副使，三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张圭因为程利一事，对他怨怼颇深，按捺下恶感，敷衍地笑道：“周大人老当益壮。”说着一瞥跪在地上的汉子：“怎么回事？”
　　周坤锐说：“这小子说他杀了牧仁万户。”然后咂摸道：“不是我说，这人绝对有问题。牧仁这才死了多久？一个时辰不到。尸体都热乎着。就算这小子脚力强健，从大功坊到府衙也得大半个时辰，就是说，他一杀完人马上奔府衙来了。杀人杀得这么光明正大又冠冕堂皇的，我可真第一次见。”
　　张圭说：“牧仁是我手下的万户，他出了事，我得当责任。不知周大人是否介意，在堂前另放一张桌子，让我参与堂前预审。”
　　凡是马政和丹族人的事情，周坤锐一概不想插手。恰好牧仁两样全占，他恨不得尽快丢掉这个烫手山芋，让张圭自个儿折腾去：“那有什么？既然牧仁万户是张副使的手下，我索性成人之美，将这案件审理权交由副使。不知张副使意下如何？”
　　张圭点头应允，在堂首坐定，向汉子投去一个凌厉的眼神：“来人如何称呼？”
　　汉子站得笔挺，不肯下跪。衙役上前，在他膝弯给了一脚。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扬着头，垂着眼睛睨向张圭，竟跪出了个顶天立地之势。他嘹亮地答道：“小人望西村郑旭。”
　　张圭心下一凛，这不是牧仁置兵的地方吗？他问：“你为何击鼓？”
　　郑旭答：“我杀了牧仁这个狗杂种。”
　　张圭再问：“如何杀？”
　　郑旭中气十足地答道：“牧仁府边的长宁巷，我用一根麻绳勒死的。说来也是我走运，原本料想会有一套拳脚功夫，才能镇压地住他。没想到他当天回府，一没坐轿，二又受了伤。我一点力气没花，轻轻松松结果了他。”
　　张圭意识到自己间接促成牧仁惨死，脸色一阴，又想到他比武结束后确和阿古拉提过，想一个人走回去，清静清静。而之所以独自回家，恐怕也是因为比武失败。如此一推测，张圭心一揪，更要替牧仁讨个公道：“你为什么杀他？”
　　郑旭大义凛然：“他该死！当初牧仁当上阔端赤负责马政，跟我们望西村的百姓说得清清楚楚，每户只养一匹官马，养马费用都由他负责。谁知道，不过几个月功夫，村里忽然来一个官差，后头跟着马队，把马匹指名道姓地分派给我们畜养。我们问他是谁，他说是牧仁的手下。分派下来就算了，还不给钱。大人你不知道，养马就是烧钱，吃喝拉撒照管着不说，万一这畜生生了病，还得去找大夫，否则死了，那可完了！一匹官马十两白银，抵得上好几年的粮食！就为这，望西村百姓的日子更难过了！”
　　张圭问：“所以你想杀他？”
　　郑旭说：“不是我想，是整个望西村人都想！”
　　张圭问：“你不想？”
　　郑旭答：“大家想什么，我就想什么！”
　　张圭问：“那你是为民除害咯？”
　　郑旭叫道：“杀了牧仁，我就是望西村的英雄！”
　　张圭说：“你带我们去望西村看看，百姓日子究竟多苦。”说着一瞥周坤锐。周坤锐眼睛一眨不眨地顶着郑旭，神思早飞到九霄云外，没接到张圭的眼神。
　　张圭重重地咳了一声：“周大人。”
　　周坤锐“啊”了一下：“怎么了？”
　　张圭说：“郑旭领头，带我们望西村看看。”
　　周坤锐招招手，两个小厮上来押住郑旭。这三人在前头走，张圭和张留孙跟在后面。一行人不一会儿便来到村口的草场。这一片草场，是建康城唯一的天然牧地。刚下过雨，地面凹凸不平，极为难走。
　　张圭在张留孙面前蹲下：“义父，上来。”
　　张留孙一收手杖，两手拢住张圭脖子，朝他背上一趴。
　　流清凑上前说：“宫主，不好吧，这么多人看着呢。”
　　张留孙说：“随他们看去。”转而对张圭说：“望西村口既有草场，加上官府发的刍粮，还养不起几匹畜生？”
　　张圭答：“义父有所不知，官马吃天然牧草，可牧仁的那几匹好马却不行。我听人提过，牧仁养的马在马市上出了名的金贵，匹匹价值千金。这样的好马有专门的刍粮供着，伙食恐怕比望西村民还好。况且这一小片草场顶不了大用。马食量大，要真是把牧草当作刍粮，不出几日就能把草场薅秃了。”
　　不少村民早看见一批官兵往村里来，站在村头候着。及待走近，方见押着的人是郑旭。一个老汉率先嚷道：“这不郑家的小伙子吗？怎么带着镣铐？”
　　一个声音接茬：“他真杀了牧仁？”
　　一老婆子插着腰道：“能耐啊！我当他说笑，没想到真把人给办了！”
　　“我们不会惹火上身吧？”
　　“你当初不也怂恿着他去杀人吗？现在怕了？告诉你，来不及！”
　　郑旭昂首挺胸地走在人群中。一帮村民围着他，缩着身子指指点点。
　　张圭目光四扫，突然发现赵瑞谦也在围观队伍里，正茫然又好奇地打量他。
　　张留孙也认出赵瑞谦，对张圭说：“你老朋友也在。”
　　张圭没跟赵瑞谦说过自己的身份，犹豫要不要上去打招呼。这时赵瑞谦突然从人群里窜出来，立在他面前：“大人！小的有话和您说。”
　　张圭朝手下人摆摆手：“我和这位大哥去了解情况，你们在村头等我。”
　　进了赵瑞谦家，张圭首先便拱拱手，道声抱歉。赵瑞谦连忙止住他：“张副使千万别！公是公，私是私，小人拎得清。在鼓楼前，小人可以把您当兄弟看，如今在这儿，您就是张副使。副使有话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
　　张圭问：“郑旭暗杀牧仁，是否是他一人所为？”
　　赵瑞谦道：“全村人都提前知道他要杀人，但一个人都不信。今天早上，我起床赶工，谁料半路大雨。中途折返，又恰逢小俊感冒发烧，便没有上工。安顿好这小子之后，出门逛了一圈，听到郑旭对几个买菜的吹牛，说他今天晚上要去杀牧仁，替村民除害。他平时就喜欢说大话，我们这次也当他胡言乱语，没人放在心上。其中有个菜农觉得好玩，把郑旭的话传开了。郑旭好像也自个儿认真了，逢人调侃他说‘郑家小伙儿，今晚去杀牧仁可得当心点啊！’他就回答‘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我瞧他那劲儿，不像开玩笑。后来有人看见他在院子里磨刀。我这可真被吓着了，于是中午的时候去了趟牧仁府。”
　　张圭问：“你认识牧仁？”
　　赵瑞谦答：“我哪认识，不过和府里的小厮有交集。我和那小厮说，有人要杀你家主子。他起初还不信，看不上郑旭，说他没本事。不过最后还是去了行院通知他。”
　　张圭点头：“是有那么回事，快中午的时间，的确有个小厮找过牧仁。牧仁听完大笑一阵便打发了他。原来那时候是为这事儿。”
　　赵瑞谦道：“李家的娘们儿还给牧仁送了匿名信。”
　　张留孙问：“是不是一张泛黄的油纸？”
　　赵瑞谦说：“对，他家做油纸生意的，平时写东西用的都是油没上好的纸。”
　　张留孙说：“那张纸估计还压在牧仁府门口的石狮子下面。小厮哪会注意这种小玩意？”
　　张圭问：“你们不想让牧仁死吗？”
　　赵瑞谦说：“牧仁是坏，可是总有人会治他，咱们小老百姓管不着。郑旭要是真杀了牧仁，说不定会影响到望西村，还有他自个儿，老娘不养了？”
　　张圭说：“你们村里人对他的态度还挺复杂。刚才进村，我听到不少人夸他替天行道。”
　　赵瑞谦说：“他们说得也没错，牧仁一死，望西村人不必再养他的马，天大的好事。”
　　张留孙和张圭出了赵家，走到村口，张圭脚步一顿。
　　张留孙问：“怎么了？”
　　张圭答：“兵呢？”
　　张留孙问：“什么兵？”
　　张圭答：“牧仁有一帮骑兵在望西村，怎么转了老半天，不见一个兵的影子？”
　　两人返回赵家，敲门，无人应答。再敲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男孩探出头：“张副使。”
　　张圭问：“你就是小俊吧？”
　　小俊点点头。
　　张圭问：“你爹呢？”
　　小俊眼珠子不安地乱飘，不搭话。正在这时，后头响起一个声音：“张副使！”
　　张圭回头：“赵哥，我还有点话问你。”
　　赵瑞谦说：“您问。”
　　张圭：“你可在村里见过兵马？”
　　赵瑞谦答：“没有啊，我们这犄角旮旯，谁没事往这儿派兵？”
　　张圭盯了会儿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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