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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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人遥相望


      江杭平原口,流清推着张留孙下船。
      郝运抛好固定锚,跟在后头问:“林教头打算住林子里了?”
      张留孙莞尔一笑:“林教头有宝贝藏在那儿,巴不得无时无刻守着。你呢,收拾收拾回家。”说着朝流清一摊手。流清会意,掏出一锭银子。
      张留孙接过递给郝运:“赏你的。什么林教头、官兵、钟编,不必再想,回家给老婆孩子买点吃的,然后另找个住处。”
      郝运摩挲银子的手指一顿:“宗师要我搬家?”
      张留孙道:“以防万一,以后的事谁说得准?提防着点总没错。”
      离开平原,张留孙和流清赶回建康。江南春雨绵绵,路面泥泞,流清为省事儿,找了个马夫代驾。张留孙正支着手肘,对窗外景致发呆。
      流清歪着脑袋凑上去,轻声细语地问:“宫主,想什么呢?”
      张留孙手肘撑着下巴,张不开口,半闭着嘴巴,他懒洋洋地说:“等回了建康,去清凉山住段日子。惠宁那家伙虽然假仁假义,住所倒还清净。对了,绕开鸡笼山走。”
      流清问:“您和张圭怎么回事?之前不还好好的,现在倒成仇人似的。”
      张留孙斜了流清一眼,心想林居说的是对,他这小跟班,的确没眼力见。放下手肘,仰头扭了扭脖子,他接口道:“听说北部草原不太平?”
      流清说:“北部亲王昔里木叛乱,闹得挺大,纠集几万人南下,前天刚过大漠。出不了几日,就能打到长城咯。”
      张留孙瞧他那说书似的语气,笑道:“你倒是不急。”
      流清道:“改朝换代都熬过来了,还怕一次小小的叛乱?反正打来打去都是丹族人,哪个做皇帝不是做?”
      张留孙淡然一笑,念头又转到张圭身上。荒山野岭的,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还吃得到糖醋鱼吗?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和张圭究竟什么关系。恋人痴缠那一套,他实在厌烦,还是做父子好些,简单利落。以后再见,张圭要是再提乱七八糟的,他一问三不知就好。反正绝不给他再攻破防线的机会。
      马车进了建康城,绕开鸡笼山,上莲花桥,再沿着进香河去。到清凉山下,马夫一声吆喝:“灵泉寺到咯!”
      流清结完账,推张留孙下车,往寺内去。张留孙一路神色凝重,流清喊了他几次都不应。
      竹道边,两旁一溜翠竹蒙着薄雾,看不真切,衬着两人仿若行走在仙境中。张留孙望向尽头禅屋,出了神,突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顿。
      流清眉毛一扬:“宫主?”
      沉默半天,张留孙道:“回去。”
      “去哪儿?”
      张留孙心不在焉地吐出三个字:“鸡笼山。”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一坐一站,立在鸡笼山山脚。
      张留孙抬眼看去,漫山的茶花。他探出脑袋,两手撑住椅臂,左摇右晃地看了好久。脑袋一歪,嘴巴一撅,又掏出千里镜,调好焦距继续看。
      流清拉拉他衣袖:“宫主,都是雾,看不见的。要不我背您上去?我听聂桢谈起,别苑在山顶,湖边上。”
      张留孙放下千里镜,突然一摆手,摇着凤羽车转个身,驶离山雾。
      阳光明媚,张圭抬手靠在眉角,挡住刺眼光线。四仰八叉地贴在床上,他欠了个大大的懒腰,猛地弹起,一掀被子,套上薄靴。打开窗户,清冽空气扑鼻而来,外头的存冰湖上漂着一层白雾。他不禁看得出神,寒来暑往,又是一年春天。今日过去,他便在鸡笼山待满三年了。
      存冰湖上的雾一年四季不消。朝廷还没降下解除禁令的通知,丹蒙不会忘了有他这号人吧?还有义父,他还好吗?能下地走路了吗?
      转头一看,一根手杖竖在墙角,那是他为张留孙做的。他真想亲手送给他。
      “段安!走了!”李仓一手脱衣,一手握个馒头,大步迈进房间。
      张圭抄起一块毛巾抛过去:“仓叔,春寒料峭,注意保暖。衣服到湖边再脱不迟。”
      李仓眯着眼睛,鉴宝似的,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个遍:“瞧瞧,这一身肌肉。三年前白斩鸡似的一人,现在人高马大的,当得起‘将军’二字!”
      张圭拱手,调笑道:“得亏李副官带晚辈操练,跑步游泳、登山下地,一样没落下。晚辈别无宏愿,就盼着老了有您一半健壮!”
      李仓哈哈大笑:“少贫嘴!今儿从存冰湖东岸出发,游到西岸,上岸后,跟我去地里摘青菜。”转身大踏步出去,突然身子一顿,一脚踩在门槛上:“今儿去摆摊吗?”
      张圭一口咬掉半个馒头:“去!”
      秦淮河边,大中酒楼。
      张留孙拄着手杖,风一般走进大堂,朝吴掌柜扬扬下巴。
      吴掌柜把算盘往柜台一搁,晃荡着赘肉,满面春风地迎上去:“哟,张宗师,来了啊!”跟上张留孙步伐:“老位子?”
      张留孙边走边点头,转头一瞥流清:“今儿来壶黄酒。”
      吴掌柜“诶”了一声,喜气洋洋地退下。
      流清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宫主,今儿这黄酒,我喝定咯。”
      张留孙笑道:“别高兴太早。”
      两人在窗边坐下,视线同时射向街角。
      这大中楼正对鼓楼。以鼓楼为起点的一排巷子,称作钟鼓巷。这钟鼓巷,是建康城最热闹的商业街之一。每日黄昏,申时一过,街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丹族人、回回人、色目人、汉人,一齐往街心涌,不仅为了奇珍异宝、美食佳酿,更为了欣赏美人。美人么,来自这畅芳楼。
      畅芳楼在鼓楼斜对角,由于当初规划失误,相对左右楼房凹进去一块。畅芳楼主人物尽其用,在空地上搭了个戏台,每日酉时推出当红名妓登台献唱。近一个月来,接连登台的便是畅芳楼头牌——瑞宁。
      张留孙随意地眺了眼钟鼓巷,便收回目光,盯住鼓楼前一处摊位。
      流清顺着他的眼光,也将眼神投过去。两人相对无言地看了许久。人来人往,摊位依旧空空荡荡。周边的小贩转着羊肉串,肉香顺春风往上飘,穿过酒楼窗户,扑进两人鼻孔。
      流清挥手在鼻前招了招,猛地嗅入一大股肉香,鼻子一酸,狠狠打了个喷嚏。伸手在空中不知所谓地挥了挥,他道:“我看今儿是不来咯!”
      张留孙懒洋洋地瞥他一眼,支着下巴继续望。
      流清夹筷鱼肉塞嘴里,老气横秋地嘚吧:“我说宫主啊,你也是。当初么,不肯上鸡笼山,我当您真放下了。没想到,转头就在山附近租了套小院,还费心打听张圭行踪。知道他偶尔上这儿摆摊,不仅租下摊位,还每天来大中楼蹲点。见了面吧,也不说话,远远看着。您都快成望夫石咯!”
      张留孙一筷子敲上他脑门:“咱们宫里的规矩得紧紧,你是无法无天了!”
      流清嘿嘿笑着,继续说:“话说张圭最近一段时间挺准时,咱俩每回来都见着,怎么今儿迟迟不现身?”
      话音未落,张留孙一把捞过黄酒:“来咯!”说着端起千里镜。
      张圭陪李仓在地里耽误了会儿,故而来迟。急匆匆地赶到鼓楼前,没想到摊位还在,摆上招牌,放好文房四宝,便端坐在一把小木凳上侯客。
      旁边卖烤串的递上一串羊肉:“小张,来啦!”
      张圭接过:“谢谢赵大哥!嫂子和小俊都好吗?”
      “赵大哥”名叫赵瑞谦,有二分之一胡人血统。父亲是南魏市舶官,母亲是色目人。
      赵瑞谦点点头:“好着呢!小俊近来拔个子,饭量大的哟!”
      张圭瞅眼畅芳楼:“瑞宁呢?听凌芬说昨儿有上门?”
      赵瑞谦脸色一沉:“小张啊,你就别管了。咱们家里这点破事儿,外人拎不清!她既违背祖德,卖身为妓,就别怪我不认她这个妹妹。一次上门也好,两次也罢,就算来一百次,照旧不让她进家门!”
      张圭不好再劝,一拍他肩膀,偏头一指摊位:“对了,替我留摊位的事儿,谢啦!”
      赵瑞谦眉心一皱,是个疑惑的表情:“我从未替你留过呀。说到这事儿,倒真奇怪。我上摊算早的,才能抢到同一个好位置。你呢,到的时间挺晚,摊位竟没被人占去。”
      张圭神色一顿,然后颔首一笑,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大中楼。
      这时,一个老人拖着脚步,挪近张圭摊子。
      张圭扶他坐下,问:“大爷写信给谁?”
      老人薄唇一抿,两侧嘴角荡起一圈皱纹:“写给我闺女。”
      张圭点点头,又问:“您闺女叫什么?”
      老人答:“慧芳,智慧的慧,芳香的芳。”咂摸一下嘴巴:“今儿早上,邻家的小钱从京城回来,说慧芳要成婚了。”说着叹口气:“我这闺女啊,苦出身,长得却美。人人喜欢好看的。可换我说,美貌长在小姐身上是福,出在我们穷人家就是祸啊。我原想等她大了,在附近找个人家嫁了。咱们村头的小李就很靠谱。可惜这丫头心野,非闹着去京城。恰好村里的王婆就在京城做事,专替大户人家找丫鬟。我一听当丫鬟,马上桌子一拍,表示反对。谁知慧芳不听劝,说什么在大户人家当丫鬟是荣幸,能见到很多贵人。我拗不过,只好随她去。这不今儿来消息,说慧芳攀上一个阔少爷,不久成婚啦!”
      张圭问:“您想写什么?”
      老人答:“她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我这个糟老头,不去凑热闹,只盼她将来有个好。我是半个身子进棺材的人,银子留着没用,索性全送给她。明儿小钱回京城,正好托他带去。你看着写,把银子数目写清楚,然后说些喜气话。对了,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让她尽管自在过日子,不用管我。”
      张圭心领神会,拿起毛笔,一挥而就。一翻信纸,摊在老人面前:“大爷,我读读内容,您看合不合适。”
      “慧芳,听闻你不日将大婚,为父无法亲自到场,故托人送上十两银子。为父在建康一切安好,勿念。”
      老人呆了一瞬,沉默半天,脑袋一晃:“行,简单点也好。”一拍大腿,颤颤巍巍地站起,接过信纸揣进怀里,又上下摸索一阵:“小先生,多少钱?”
      张圭摆摆手:“不用,您安心收好,早些回家。”
      目送老人走远,张圭盯着眼前信纸,呆了会儿。长出一口气,振奋精神,继续候客。
      赵瑞谦凑上前,单手撑住小桌,笑道:“小张,我看你这三年,真变了不少。”
      张圭眉毛一扬:“怎么说?”
      赵瑞谦道:“想想你刚来那会儿,热火朝天的,什么事儿都插一脚。帮情人团圆,替家人团聚,寻失落儿童。要换做三年前,说不定一箭头冲京城去了,哪能像现在这样,安静写完一封信,不问东问西。”
      张圭笑道:“我倒是想冲到京城,问问慧芳,为什么抛弃父亲、独自大婚?只怕真这么做,那老人要恨死我。情人相聚、家人团圆当然好,但是得出自他们意愿,强人所难有什么意思?我的心依旧没变,只是看得多了,考虑得也多了。”
      赵瑞谦晃着脑袋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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