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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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圭出走 (一)


      张圭睁开眼,天色已大亮。
      张留孙坐在桌边,冲他招手:“来,吃早饭。”
      张圭指着盘子——两个鸡蛋,两份瘦肉粥,外加两个大烧饼。再看张留孙,面前就一碗白粥,一碟青菜。
      张留孙说:“你长身体,多吃点。”
      张圭不想拂张留孙的好意,硬着头皮坐下开吃。
      张留孙手肘支着下巴,问道:“对了,打算怎么安顿玲玲?周妈心细人好,又没有子嗣,不如交给她带。”
      张圭点头:“是个主意。等玲玲情绪稳定,我想送她去从宁私塾。”
      张留孙脸色一变:“女孩子读点书有好处。不过私塾里男孩多,她一个女孩到那儿难免受欺负,不如请个家教到府上。”
      张圭说:“请家教的确方便,只是府上就玲玲一个小孩,我怕她交不到朋友。从宁私塾和一般的私塾不同,里头男女生大致对半分。况且教书先生是我以前老师的弟子,诗词歌赋,样样在行。玲玲在他手下,我放心。”
      张留孙问:“老师叫什么名字?”
      张圭答:“郑丰礼。”停顿一会儿,继续说:“待会儿我去一趟,看看私塾情况。”
      张留孙说:“我同你一道。”
      两人吃完早饭,洗漱完毕,前往城东的从宁私塾。
      私塾坐落在进香河畔,莲花桥边,正对着鼓楼。张圭和张留孙到达的时候,正听见鼓楼报巳时。
      进了院子,便见一个四面通透的大房间,东南西北各支开一扇大窗。中央整齐排列二十四张矮桌,前头一方高窄长桌,桌上放着戒尺和书具。
      郑丰礼左手举着本《论语》,右手负在身后,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孔子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睁眼一看,地上赫然倒映着两道人影,抬头一瞧,院子里立着两个人。
      他神色一凛,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继续念书。台下学生跟着摇头晃脑,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睛半闭,是个将醒未醒的模样。
      张留孙转向张圭,笑道:“这就是你说的‘放心?’”
      张圭早先读过郑丰礼的诗词,写得确实好,以为人如其文。如今亲眼所见——郑丰礼一头黑发,像是抹了生发油,光滑透亮,头顶端正地盘一个髻。头半仰着,眼睛似闭非闭,缝中透出一丝狡黠的光,一对白眼翻得尤其传神,建康城找不出第二个。衣裳没有褶皱,熨贴地包住身体,显出一个圆滚滚的肚腩。最让他厌恶的是郑丰礼两颊的死肉,软趴趴的两坨,衬得他如□□一般。
      张留孙揶揄道:“段安,眼神得练练咯。”
      张圭一直在和幻想中的郑丰礼打交道,如今一见真人,当即想打道回府。
      郑丰礼念完一段,放下书本,朝他们走来。
      张留孙一杵张圭胳膊:“喏,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郑先生来了。”
      张圭硬着头皮迎上去,说:“郑先生,在下张圭。”
      郑丰礼将视线从张留孙身上收回,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是张万户!”转向张留孙说:“张宗师,一年不见,怎么坐上凤羽车了?”
      张留孙拱手道:“见笑。”
      郑丰礼说:“看来道士当得不痛快啊,早知如此……”正欲再刺几句,目光一滑,弯腰托起张圭腰间玉佩:“利民的宝贝,怎么在你身上?”
      张圭眉头一皱,后退一步,拿回玉佩。
      郑丰礼轻咳一声,对张留孙轻蔑一笑:“任利民去死,转送他的珍宝,儿子当到你这份儿上,也是精彩。”
      张圭身子一顿,看向张留孙。张留孙脸色一沉,捏住他的手,道:“我们回家说。”说着转动凤羽车走出私塾。
      郑丰礼扯着嗓子大喊:“张宗师!丹朝的钱是不是比南魏好赚?没一点爱国心的东西!”
      张留孙一听说张圭要去从宁私塾,便知瞒不下去,早做好坦白的准备。只是没想到,郑丰礼一闹,提前捅出实情。
      张圭坐在太师椅上,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张留孙移近张圭,试探地问:“怎么了?”
      张圭低头问:“和我爹拜把子的兄弟,也就是你父亲,是张利民?”
      张留孙点头:“是。”
      张圭问:“你早知道我的老师是他?”
      张留孙说:“是。”
      张圭脑海中闪过张利民给的药瓶,猛地站起,问:“张利民,张先生……他给我的,你知道吗?”
      张留孙反问:“什么?”
      张圭嘴巴一张一合,支支吾吾,没说出那两个字。他突然发出一阵尴尬而响亮的大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张先生的诗词写得好极,一笔字更是潇洒飘逸。承蒙他教诲,我受益良多。”
      张留孙附和:“那老头字写得确实好。”
      张圭不安地在房内踱步,突然转身说:“义父,我累了,想休息。”
      张留孙问:“没什么想说的了?”
      张圭摇头。
      张留孙一欠懒腰:“哎哟,今儿起个大早,还真有点累,我也回去补个回笼觉。”他拖长音调,故意慢慢挪动凤羽车,仿佛在等张圭叫他。行至门口,身后毫无动静。他叹口气,回身走向张圭。
      张圭整个身子蜷在太师椅上,手肘枕住双膝,脑袋埋在里面。听到响动,抬起头,张留孙近在眼前。他眼眶发红:“义父,你没走?”
      张留孙说:“段安,秘密是道德崩溃的开端之一。”搭住他肩膀,继续说:“一辈子那么长,难免犯错误。学着把错误和犯错的人区分开,错误一次也不能被原谅,不过人可以被原谅无数次。”
      张圭心下了然,张留孙早就知道一切,自己的形象从一开始就有瑕疵。甩开他的手,张圭说:“没错,我拿了张利民给的药瓶,差点杀掉张弘范。”一句开口,开关打开,张圭双手一拍桌子,再也没有顾忌。反正他在张留孙心中从不完美,索性就扒开心脏给他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我想杀张弘范,我受不了自己是南魏叛将的儿子,受不了别人的侮辱和轻慢。我肮脏下流,一点儿没有意志力,克制不住杀心。所以我拿了张利民的药瓶。每天晚上,”手指朝外一指,“就在外面那口莲花池,我一圈圈地绕,想着怎么才能让他死个痛快。有一回,我把药滴在茶壶里,送给张弘范。要不是临时反悔,打翻茶杯,用不着丹蒙出手,他早就去阴曹地府见阎王。”
      脑袋一垂,双手无力地撑住桌沿:“义父,现在你看到了,我是个什么货色。赵润元比我高尚,程利比我高尚,甚至周坤锐都比我好。”
      张留孙扳过他脑袋,与他四目相对,说:“我可不是菩萨,不想听忏悔。况且,不论其他,有一点你可说错了。”
      张圭问:“什么?”
      张留孙笑道:“赵润元、程利、周坤锐,他们有你这番好姿色?”转而正色道:“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就是你。做人胜在自在坦荡,我刚才是故意激你。秘密藏久了,心会变质,说出来多好,浑身自在。我早说过,每个人都会犯错,也值得原谅。”
      张圭身子一松,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倒在太师椅上。待心绪渐渐平静,忽然想起一事,问:“义父,你当初与我只是萍水相逢?”
      张留孙双手一摊:“不然呢?”咂摸一下嘴巴:“也不尽然。”
      “嗯?”
      张留孙说:“我当时一见到这么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心想,这必须得出手啊。要是换做别人,比如聂桢那德性,我肯定撒手不管。”
      张圭盯着张留孙,突然有点看不懂。义父看起来潇洒自在,不问世事,牵扯的东西倒不少。灵泉寺的惠宁,两次密谈;些宁私塾的郑丰礼,一次争执。他在南魏发生了什么?在京城又有什么做派?他和张利民的关系貌似并不融洽。张弘范救过张利民,为何从未提起?从初见到现在,自己在他面前展现得明明白白,里里外外了解个透。可张留孙呢,到现在还是一个迷。
      张圭问:“义父,你当道士之前,是什么样的?”
      张留孙反问:“什么什么样的?话说清楚。”
      张圭道:“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张留孙端正身子,说:“张利民的身份,你也知道。”
      张圭点头:“南魏第一诗人。”
      张留孙接道:“南魏第一诗人,风流债可不少。我自小没见过我娘,有人说是建康名妓,也有人说是张利民身边的丫鬟,到底本体是什么,除了张利民,没人知道。”
      张圭问:“你没想过问问张利民?”
      张留孙说:“有什么好问的,要说早说了。他们两个互相推诿,谁都觉得我是个累赘。在我娘这一方,一出生就把我送给张利民,拿了赡养费跑路。至于张利民,不过几日,反手将我寄养在灵泉寺。我倒也无所谓,做人讲因缘,我和他们没缘分。这事儿原本是秘密,谁知张利民身边出了个嘴巴不牢靠的小厮,满建康城地宣传。张利民稳如泰山,照样吟他的诗、作他的对、混他的日子。他身份放那儿,放浪形骸对诗人来说不仅无害,更是潇洒自在的代名词。我可就不安生了。”
      “怎么?”张圭问。
      张留孙说:“自从消息传出去,说灵泉寺养着张利民的私生子,寺里的香火钱没断过。那时候不比现在,灵泉寺的佛祖是铜身,随着来看我的人越来越多,既然来了,总得烧柱香。不过几个月,铜身换了金身。人人都说,大诗人的儿子天赋异禀,将来必高中状元。于是我去应举,三次落榜。头两次还有借口,运气不好或者失误,可是连着败三次,就绝对是水平问题。”摇摇头,“我没读书天赋。”
      “然后呢?”
      “然后,就当道士去了呗。”张留孙轻描淡写地说。
      “中间没有任何波折?”
      张留孙觑了一眼张圭:“有话直说。”
      张圭听郑丰礼的说法,张利民的死和张留孙有关,不过有关他们父子的事,外人不好多问。
      可又按捺不住好奇心,话一脱口,后悔莫及:“张利民在长江口自刎的事,莫非和义父有关?”
      张留孙沉默不语。
      张圭说:“义父不想说便罢,我多问了。”
      张留孙低着头,轻笑一声:“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是些家愁国恨的老命题。直到南魏亡国,我一直住在灵泉寺。建康城破的那天,张利民突然上门,让我跟他一起走。我以为他带我逃难,结果他领我到轩华桥上,逼我跳河。要不是张弘范救了我们,我很可能和张利民一起流芳百世了。也是这个契机,张弘范和张利民成为结义兄弟。张利民第一回没死成,没胆量跳第二次,只能变着法儿折磨自己和身边人。直到后来,丹蒙降旨,召他入京做官。张利民抓住这次机会,重新站上轩华桥,给人生来了个圆满落幕。”
      张圭问:“义父你呢?张利民没有再逼你?”
      张留孙道:“我跑了。张利民自刎的当天,我上了龙虎山,入了道教。”双手一摊,欠个懒腰:“说完了,这就是我的人生履历。”
      张圭想,换做自己,他说不定会和张利民殉国。张弘范是个叛将,他因为这叛将儿子的身份受了太多苦,况且他自认有一腔热血,能舍了命去精忠报国。他想不通,为什么张留孙要逃。他本应该看不起张留孙,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竟在心里为张留孙编了一套说辞。他完全信任张留孙,而他完全信任的人一定完美无缺。张留孙没有跟张利民殉国,一定有苦衷,他将这苦衷放大到极其重要,逼着自己去理解。到最后,他也果然理解了,甚至因为张留孙身上负担着难以承受的苦难,而越发同情。
      至于张留孙这方面,没有任何难言之隐,拒绝跟张利民殉国的原因只有一个——不想死。他想留着这条命,具体干什么,不知道。他对南魏早失去信心,从张利民消失多年后来找他的那天起,对张利民已无丝毫留恋。管他什么道德,管他什么忠义,张留孙一样都不信。纵然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他觉得内心深处蠢蠢欲动,一股相反的欲望油然而生。越惜命,越不要命,半只脚在尘世,半只脚在桃源。他打算好了,折磨自己一直到死。
      张圭揽住张留孙的肩膀,嘴巴张开又闭上,想了半天,一把将他扣在怀里。下巴抵住张留孙肩窝,说:“义父,以后有我。”
      张留孙没张圭多愁善感,手掌撑在张圭胸前,轻轻推一下,没使力。末了抽出手臂,回抱住张圭,温柔地拍了拍。
      张留孙回房,平躺在床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回想过往。陷入回忆是变老的征兆之一。床头长明灯闪烁,他瞪着眼睛看天花板,长叹一口气。
      这时,门“吱呀”一声,一道黑影小心翼翼地窜进来。张留孙眯眼细看,是张圭。
      张圭握着一支沉香,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旁,插到香炉里点上。转头看张留孙,眼睛紧闭,眉间微皱。
      张圭在床前跪下,凑近细看,伸出食指在张留孙眉心揉了揉。指尖顺着鼻梁往下滑,停留在嘴唇上,沿着唇际绕一圈。再摩挲了一会儿下颚,慢慢张开手掌,包住脸颊。他缓缓俯身,对着张留孙的嘴唇,柔柔地啄一下。猛然起身,不可思议似的,他摇了摇头。拧着眉毛看向张留孙,仿佛看一个神圣的怪物。蓦地转身,张圭落荒而逃。
      手足无措地坐在床前,张圭向后一倒,头重重地砸在枕头上。一张纸条从枕下飞出,张圭拿起一看,是张留孙回京时写的书信。和张留孙住了这么些日子,他已能认出笔迹。对着烛光细巧,这回看清了。
      张圭自嘲地一笑,狠狠将纸条一掼,对着纸上一串字符发了许久的愣。重新捡起,压平褶皱,折好藏在胸前。他默念:“勿念,勿念,勿念……”红了眼眶:“既然‘勿念’,何必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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