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张圭自对张留孙一吻，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里石破天惊。
　　他是个极为正统、又极为骄傲的人，脑袋里装着不少自相矛盾的念头。他不介意张留孙喜欢男人，不介意张留孙上青楼，凡是张留孙做的一切，他都不介意。可是一旦轮到自己，便一样都不能接受。
　　他想当隐士，也想做官；他喜欢男人，也想娶妻；他要遗世独立，也要社会名望。到底要做什么？不知道。他太年轻，容易被各种突如其来的念头左右，以致无法下决定。
　　月光照在地上，反射光芒，照得池子里的鲤鱼银光闪闪。张圭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不是月光，是张留孙房中长明灯发出的。
　　以往长明灯伴着他入睡，如今催着他清醒。一掀被子，张圭下床，大开房门，直瞪着张留孙的房间。他突然感到极度不平衡。他一个人烧心费脑，寝食难安。那个始作俑者——张留孙，说不定正安稳地做美梦。
　　气冲冲地迈到张留孙门口，站了半天，末了长呼一口气。他转身回房，不觉眼眶发红，生气又委屈。从来没人教过他，爱一个人该怎么做。他觉得浑身发烫，脑海中闪现将来图景：要么张留孙接受他，一起被人指指点点；要么张留孙拒绝他，如果这样…… 后一种结果，他不敢想。
　　他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认张留孙做义父，为什么请他回张府。他恨自己没有预见后事的能力，从源头堵住一切。源头？对了，张留孙就是源头。要是没有这个人，他原本可以顺顺遂遂，考取功名、成就事业。人一旦陷入情绪，视野便越来越小。他仿佛真觉得幻想出来的未来属于自己，也真觉得张留孙破坏所有。
　　浑身发颤地握住拳头，他再次来到张留孙房门口，高高抬起的手已打算撞开门，事到临头改为轻轻一推。他踮着脚尖，走到床前。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沉香，张留孙眉头舒展，似是睡熟。
　　张圭拧着眉头，突然掐住张留孙脖子。手掌下是张留孙凸起的锁骨，硌住他的生命线，锁骨往上是深陷的肩窝。
　　张留孙瘦了。比初见时还要瘦。
　　张圭猛然撤回手，撑住床沿，垂着头。肩膀抽动，一滴泪掉在张留孙手背。过了许久，张圭抬起头，毅然转身出房。
　　加快脚步，他一下子振奋精神。他不信没有解决方法！一把钥匙对应一把锁，一个难题对应一个解答。他是喜欢张留孙，可不代表他喜欢男人。他可以欢喜女人，他知道自己，他喜欢女人。只要给他时间，一切都能被纠正过来。
　　畅芳楼，建康城最大的青楼，位于秦淮河边。
　　张圭一只脚踏在台阶上，心一横，进入大堂。一个双颊艳红的老妈子迎上，一把挽住他胳膊，掐着嗓子嚷道：“小公子，来看姑娘？”
　　不待张圭回答，她双手一挥，唤道：“来，姑娘们都出来，让小公子挑挑！”
　　张圭摆手：“不用，我随便看看。”
　　老妈子扣住张圭手腕：“小公子衣着华丽，贵气逼人，哪能随便？”
　　张圭不想铺张，目光一扫，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她手摇团扇，懒洋洋地倚在扶手上。四周人声喧闹，更衬得她逍遥随意。
　　老妈子瞄一眼张圭，立即振臂一唤：“凌芬，来！”
　　凌芬眸子一转，和张圭对上眼光，粲然一笑。一边在胸前轻拍团扇，一边扭腰下楼，在张圭面前停住，她嘴角一弯，牵起张圭的手，问：“小公子怎么称呼？”
　　张圭答：“张镇连。”
　　凌芬挽住张圭手臂：“镇连？张公子第一次来畅芳楼？”
　　张圭点头。
　　凌芬轻笑一声：“我说呢，张公子仪表堂堂，若是来过，奴家一定记得。”拉着张圭往楼上走，带入厢房。
　　张圭懵懵懂懂，一直不在状态。直到凌芬松开腰间系带，他一步上前，按住她的手：“做什么？”
　　凌芬在青楼这么些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老的小的，瘦的壮的，一开始要装会儿君子的不是没有。她拨开张圭的手，停下动作，将他推到床上，
　　张圭在床沿坐下，腰背抻得笔直。
　　凌芬轻盈一跃，跳到张圭膝盖上，膝头抵住他大腿根。拢住张圭脖子，身子往后一仰，漫不经心地问：“第一次？”
　　张圭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脸颊耳朵一齐红透。为了维持面子，他憋着不说话。
　　凌芬低头一笑，又问：“多大了？”
　　张圭答：“十四。”
　　“建康人？”
　　张圭点头。
　　凌芬说：“像你这样的贵公子，长相不赖，衣着体面，还愁找不到女人？”
　　张圭沉默不语。
　　凌芬试探：“有喜欢的人？”
　　张圭答：“没有。”
　　凌芬再问：“有喜欢的人？”
　　张圭答：“有。”
　　凌芬轻轻一拧张圭鼻子，说：“你啊，不老实。”转而猜中心思似的，继续试探：“她不喜欢你？”
　　张圭答：“不知道。”
　　凌芬来了兴致，双腿一滑，坐在他身侧。右手枕上张圭肩膀，脑袋一歪，虚虚地搭上去：“长什么样？有我好看吗？”
　　张圭沉思一会，说：“他很好看。受伤之前，整个人看起来轻盈，连步伐都带弹性。脸颊瘦削，鼻子高挺，嘴唇凉薄但鲜润。睫毛很长，眼珠很黑，胸前总藏着千里镜，时不时拿出来耍耍。他很爱开玩笑，认真的时候又很认真，做事有毅力。他不拘小节，别人说他坏话不怎么放心上。他很容易受伤，”沉默一会儿，补充道：“自从遇见我。”
　　凌芬笑问：“姑娘不都绣绣女红？附庸风雅一点的吟吟诗。张公子说的心上人倒有意思，玩千里镜。”
　　张圭说：“他是男人。”
　　“哦？”凌芬眉毛一挑：“那可更有意思了。”
　　张圭这才正眼看她，问：“怎么个有意思法？”
　　凌芬拢好衣襟，身子往后一倒，双手撑住，耸着肩膀道：“我还以为你来青楼干嘛，原来逃避问题来的。”语调一转，问：“害怕了？”
　　张圭眉头一皱，提高音调：“我没有。”
　　凌芬凑近张圭，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和你一样。”
　　张圭问：“什么？”
　　凌芬扮个鬼脸，说：“我喜欢女人。”大大咧咧地摊在床上，眼睛盯着床帐：“我还以为多大事呢！咱们这楼里啊，像你这样的多了去，厨房里送菜的小厮就算一个。你要不和他交流交流感想？”
　　张圭答道：“不必。”
　　凌芬“切”了一声：“没想到有钱人的眼界这么小。我自小在青楼长大，身边绕惯了姐姐妹妹。其中一个我特别喜欢，”用手在嘴前拢成喇叭样，一字一句地说：“她啊，叫瑞宁。你刚才看见没？跟在我身后的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就是。瑞宁穿红衣特别好看。我们去年在一起的。建康城破的时候，她以为整个畅芳楼要完，心一横跟我表白。她啊，胆子真小，哭哭啼啼地说，要是我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她就是临死前想让我知道，她有多爱我。”
　　捞起被子盖住肚子，继续说：“谁知道，我刚好也喜欢她呢。她那时候可真丑，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可即便如此，我也喜欢。”凌芬轻笑一声：“谁叫她是瑞宁呢。”
　　张圭问：“你们怎么不离开这儿？”
　　凌芬拍拍被子，反问：“为什么要离开？这儿有吃有喝，还有妈妈管，除了偶尔伺候几个臭男人，什么都好。”
　　“妈妈？”张圭问。
　　凌芬瞥了张圭一眼，像在责备他没见过世面：“妈妈，就是带你进来那个。”
　　张圭问：“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凌芬说：“整个畅芳楼的都知道呀，不过大家都不说。”
　　张圭点点头。
　　凌芬打了声哈欠，轻踢一下张圭：“碰上你真好，今晚可以好好休息咯。”她闭了会眼睛，睁开一看，张圭依旧端坐着。拉开被子，扯扯张圭衣袖：“你也早些睡吧。想这么多做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人一想多，就容易走不动道。等到把所有事情想清楚，头发都白咯！妈妈常说，每个人只能为现在负责。即便因为现在的决定，以后麻烦事儿缠身，也没关系。一件一件解决咯，人生不就是迎难而上吗？”
　　人生不就是迎难而上吗？张圭在心里默念一遍，转头再看凌芬，早已入了梦乡。
　　出了畅芳楼，阳光柔和地洒下来，张圭闭上眼睛，顿觉开朗。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走到太越酒庄，他和张留孙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酒楼前。
　　张圭进入酒楼，挑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壶上等黄酒。他想起张留孙偶尔会啄几口，说是可以通经活血，振奋精神。
　　端起酒杯，就着杯口浅浅一抿，果然浑身舒畅。他边品酒，边看来往行人，如此耗过一天。
　　回到张府，聂桢拉开嗓门迎上来：“诶哟，少爷，您上哪儿去了？”
　　张圭说：“随便逛逛。”四下一瞧，不见张留孙，转向聂桢说：“聂哥，我打算去鸡笼山住一阵。”
　　张弘范在鸡笼山有一处别苑，图清净建的，跟个茅草屋差不多。原本打算离官后在那儿养老。聂桢以为张圭想念张弘范，说：“别苑那儿条件不好，得找人修修。少爷不妨过段日子再去。”
　　张圭说：“不用麻烦。我一个人，怎样都行。”
　　聂桢问：“少爷，你是不是想老爷了？”
　　张圭愣一下，顺嘴接道：“嗯。”转而问：“义父呢？”
　　聂桢说：“臭道士在房间呢。”
　　张留孙坐在凤羽车上，手握毛笔，正洋洋洒洒地练字。听到脚步声，便知是张圭。眼睛不离纸面，扬声说道：“段安！来！教你独创的张氏书法！”
　　张圭走到桌前停下，说：“义父，我明天离开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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