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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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利走投无路


      聂桢迎上来,一撞张圭肩膀:“少爷!臭道士坐上凤羽车没?那可是你托建康城最好的工匠做的!一流的设计,上好的木料,他准得开心死。”
      张圭心思早跑偏,问道:“现在西郊村什么情况?”
      聂桢没头没脑地“啊”了一声,扯开嗓子:“哦!西郊村啊!挺好!不少青壮年下地干活,你又送了粮食种子,有他们忙的。再过三个月能等到第一个收成。”
      张圭说:“多亏陈大夫。”
      聂桢摆摆手:“哎,他顶多算个小弟,你才是小弟背后的大哥。要不是少爷你送药上门,勘测土地,带人开垦,又凿渠灌溉,分发农具,西郊村能这么快上轨道?”
      张圭也不知道聂桢哪儿来的即兴比喻,皱了一下眉,转而说:“程利呢?他怎么样?”
      聂桢说:“他啊,成天闷家里。”
      张圭问:“程大哥腿伤没好吗?”
      聂桢不确定地说:“好了吧?前几天还看他上莫愁湖捞鱼,走路挺正常。”
      张圭纳闷:“怎么不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
      聂桢摇摇头:“我怎么知道,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不过程利这人是奇怪,有点独头。你瞧他上次怎么对少爷你的,一会儿‘多谢张万户’,一会儿把药乱摔,老天爷都没他变脸变得快。”
      张圭说:“我去一趟程大哥家。”聂桢正要跟,他伸出手掌在空中一顿:“聂哥,你留下,帮衬陈大夫。”
      程利家还是老样子,破落的渔网,颓丧的气氛。以往西郊村败落的时候,张圭没觉得程利家怎么样。如今村人都往前赶,各有各的活干,势头上了一大截。唯独程利家,一如既往。
      张圭一进屋,便见地上摊的布告:“程大哥!”
      程利从一堆纸中抬起头:“张万户所来何事?”
      张圭问:“腿伤好些吗?我特地给程大哥划了一块上地,有空拾掇拾掇。”
      程利放下笔,说:“万户没听村里人说什么?”
      张圭近些天忙的焦头烂额,没注意村里舆论:“什么?”
      程利说:“张万户划的那块地,我去过,也真想干出点什么。可是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我听不下去。”
      张圭问:“他们说什么?”
      程利突然态度一变,不屑地“哼”一声:“惠宁方丈肯帮我,是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人穷志短,可笑,什么时候依穷富论道德了?一帮庸人!我一定要自证清白,让他们无话可说!”
      张圭正想说京城的消息,一听程利的剖白,仿佛一拳梗住喉口。他提笔说:“程大哥,我和你一起写。”
      写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叫道:“少爷!”聂桢跑进屋,气喘吁吁:“少爷,不好了,闹起来了!”
      张圭放下笔,说:“没头没尾的,什么闹起来了?”
      聂桢左手撑住膝盖,右手往外一指:“好多人往这边来,嚷着要把程利赶出西郊村!”一口气还没咽下去,院子里果然闹嚷嚷地冲进来一帮人。
      张圭把吓哭的玲玲抱进屋,安抚住程利娘。程利把笔一掼,纸上溅出一溜墨汁:“这帮孙子!老子倒要看看,他们玩什么花样?!”
      院子里熙熙攘攘,带头的叫李贺,手挽袖子,将铁锹往地上一插:“程利,我就开门见山了。咱们十几年交情,本来应该和和睦睦,可是瞧瞧你这两年做的事,哪一件是人干的?先说带我们发家致富,把西郊村人个个搞成珠户,害我们伤了腿。后来珠户撤了,我们种不回地,砸锅卖铁才能吃上饭。亏得周大人好心,发放津贴。可一经你手,每家每户只有一两银子,其中猫腻可想而知。”说着拍拍胸脯:“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过意得去吗?”
      程利整张脸红透,胸口剧烈起伏,几次想打断反驳。后来听着听着,反倒平静,一腔怒火化成一声不屑的哼气。
      李贺继续说:“对了,我还没说宝形珠的事。咱们辛辛苦苦淘的宝形珠,是不是你藏的?竟然还变着法污蔑周大人,我们西郊村人哪个不知道,周大人就是天降活菩萨!每个月和惠宁方丈一起发救济粥,送御寒衣服给我们。活菩萨能干伤天害理的事?说到底,全是你一个人自导自演!现在周大人发话,只要你离开西郊村,他可以既往不咎。不仅给每户发五十两银子,还让我们全部入道户。”
      聂桢认出李贺,初入西郊村时,上来搭话的就是他。杵杵张圭胳膊:“少爷,这小子口条可以啊,黑的说成白的,还条条是道。”
      张圭问:“这位大哥,你说程利私藏宝形珠,可有证据?”停顿一下,开始摆道理:“我可以证明,是周坤锐私藏宝形珠。你说程大哥害你伤腿,若不是你自己惦记珠户的好处,他还能逼你入户?至于津贴的事,你若有胆,不妨自己问问周坤锐,他自己掏出多少钱,把责任赖在程大哥身上,未免不公平。”
      世上最无益的事之一就是和无赖讲道理。李贺大手一挥,嚷道:“管你怎么说!反正这一切都是程利的缘故,他必须走,西郊村人才安稳!”
      聂桢气性上来:“你给我闭嘴!我看你就是想钱想疯了!五十两银子也值得闹?也不看看,这些天我家少爷带你们做了多少事?!”
      另一个叫钱镇的农民站出来,扯扯李贺袖子:“李哥,他说得有道理。张万户是个好人呐。珠户这事儿,我们自己也有责任。你看程利家过得潦倒,而且咱们没周大人帮忙,不也渐渐好起来了吗?要不算了?”
      李贺手臂一甩,斜一眼钱镇:“有没有出息?!要不是程利,我们能穷成这样?要不是程利,我们现在还要姓张的?”转而对张圭说:“张万户,我们西郊村人谢谢你。但是相比之下,周大人能带我们一步登天。入了道户,等于有了铁饭碗,不用种地,不用做活,可比现在舒服得多!”
      不少声音附和道:“对!”“李哥说得有道理!”
      这时,一个人溜进院子,在李贺耳边说话。李贺一阵大笑,伸出食指一指:“哎呀,程利啊程利,你就招了吧。京城传出消息,周大人平安无事,官府说不定要告你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罪!”
      程利脸色陡然一变,不屑转成难以压抑的愤懑,冲击得他全身血液逆流。一步上前,扯住李贺衣领,声音发颤地说:“你、你再说一遍?”
      李贺一字一句道:“京城来消息!周大人是清白的!”
      程利鼻孔不住地喷着热气,狠命将李贺一搡,大笑说:“果然!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转向人群,继续说:“你以为我稀罕住在这破地方,老子告诉你们,明天我就搬出西郊村!”说完走进里屋,大门一关。
      李贺带人闹了一阵,总算得到像样的答复,满意地撤了。
      张圭回到营帐,陈廷恩端着一碗萝卜排骨汤上前:“诺,张万户。”
      张圭接过,说:“麻烦陈大夫。”
      也许是身体疲乏,张留孙近来尤其爱睡。张圭进帐的时候,张留孙正侧身躺在床上,眼睛半闭,是个将睡未睡的模样。
      “义父?”张圭贴近他,轻声唤道。
      张留孙沙哑地“嗯”了一声,依旧闭着眼,问道:“怎么?”
      张圭将碗放在床沿,说:“我托陈大夫熬的汤,尝尝?”
      张留孙鼻子一嗅,一股肉香,翻身正躺,欠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撑起上半身,接过汤碗尝了几口,道:“听流清说外头闹得厉害,怎么回事?”
      张圭看张留孙喝下大半碗,方说道:“西郊村人想赶走程利。”
      张留孙听张圭讲完大概,说道:“如今只有惠宁说得上话,让他出面替程利说几句,局势或还可以挽回。不过依程利的个性,宁可走也不会去求惠宁。”
      张圭问:“贴布告那回,程利不就找的惠宁方丈?”
      张留孙说:“那是因为程利还没山穷水尽。我看啊,程利这倔驴,自尊心强得很。还没到绝路的时候,他找惠宁,打个比方,就像找一个帮手或者合作伙伴。面子上虽耗了点,总归过得去。可现在去求惠宁,就等于完全放低自己,让别人掌握主动权,承认别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上帝、菩萨。他啊,做不出。”
      张圭说:“难道眼睁睁看着程大哥被赶走?”沉思一会儿,说:“不如我去一趟。惠宁方丈慈悲为怀,一定会理解程大哥的处境,出手相助。”
      张留孙嗤笑一声:“未必。”继而叹口气,伸手搭住张圭肩膀:“你啊,世界不是按你想象的样子运行,人也不是个个如你所想。你既决定帮程利,我便帮你。灵泉寺,我和你一道去。”
      张圭见张留孙一副乏力样,摆手拒绝。张留孙捉住张圭的手,包在手掌心:“说了一起就一起。”
      两人雇了架马车,来到灵泉寺。
      惠宁双手交握,站在禅屋门口,似已久等:“二位请进。”
      听张圭说完大概,惠宁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说:“万物自有劫数。”
      张圭心下一冷,不甘心地追问:“方丈此言何意?”
      惠宁说:“此乃程利命定劫数,他若能过此劫,日后必定清静自在。”
      张圭冷冷地问:“既然如此,方丈当初何必出手?”
      惠宁说:“凡事讲究一个因缘际会,当初我和程利有缘,便渡他一程。”
      张圭问:“方丈的意思是,如今您和程利无缘,所以任由他自生自灭?”
      惠宁抬眼看张圭:“张万户言重。离开西郊村对程利未必是坏事,依贫僧看,这或许是个机会。程利若能放下往事,另找个地方清闲地过日子,未尝不可。”
      张圭说:“可惜程利不是这样的人。方丈可知道,依程利的性子,注定要把纠缠不清的事情弄清,也会强人所难地继续耗下去。我甚至怕他会玉石俱焚。”
      惠宁说:“此乃命定。”
      张圭正欲再辩。张留孙拉住张圭,对惠宁说:“我这儿子啊,脾气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住。”转向张圭:“你先出去,冷静冷静,我和惠宁方丈说几句。”
      屋内只剩下两人。惠宁垂手而立。张留孙左手托住下巴,随意地坐在凤羽车上。
      张留孙眼皮一撩,说:“方丈啊,张圭可是真信你,你就这么敷衍他?”
      惠宁说:“抱歉,我不能插手。”
      张留孙将凤羽车转向惠宁,对上他的目光:“‘抱歉’二字,不用对我说。我一个道士,一来两手空空,二来没为南魏尽力分毫,没资格评价你。我就是好奇,方丈这道貌岸然的外衣,什么时候才能扯掉。”
      “什么意思?”
      张留孙反问:“你说呢?”
      惠宁身子一松,说道:“留孙,世上很多事情不由我说了算,其中牵扯的关系复杂。我若不是灵泉寺的方丈,不是建康城人人敬仰的禅师,只是一个平凡和尚。现在我就可以去西郊村帮程利。可惜,这一切都是设想。自从出了惠清一事,佛教在丹朝上层阶级中岌岌可危,不少人倒向道教、摩尼等其他宗教。礼佛院内部人心惶惶,我身为江南首席禅师,一点儿差错不能出。京城已经判周坤锐无罪,反之,程利就是有罪的。我若出手,在周坤锐一方,必让他抓住把柄,而对于京城来说,我帮一个有罪之人,等于说丹蒙抉择错误,打他的脸。程利只是一人,佛教徒却有几千万。舍小保大,这就是我的选择。”
      张留孙说:“我懂了。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利益,哼,真高尚,所以你当初和张利民一起,借张圭的手杀掉张弘范。所以你现在故技重施,借西郊村人的手,想逼死程利。”
      惠宁叹道:“我惠宁做事向来问心无愧,你非要这么想,我没办法。”
      张留孙拍拍手,笑道:“好一个问心无愧!”
      出了禅屋,天已大暗。张圭扶张留孙下马车,推着他走回营帐。
      既然不能靠惠宁,便只能靠自己。张圭没有自信说服西郊村人,决定从程利下手。他有点家底,给程利找个住所,介绍份行当,并不困难。玲玲也到该入私塾的年纪,城东的从宁私塾不错,教书的先生是他以前老师的弟子,可以考虑。
      张留孙仰头看张圭:“想什么?”
      张圭道:“我在想怎么安顿程利。”
      张留孙道:“想想简单,困难的是怎么让他接受。”咂摸一下,说:“或许可以从玲玲入手。他活了大半辈子,挂心的唯有身边一老一小。他自己倒是可以随便活,玲玲年纪小,总不能一辈子喝西北风。”
      张圭点点头:“是这个理。明天我就去找程大哥。”走到张留孙营帐,他顿住脚步,嗫嚅道:“义父,我有点累。”
      言下之意,我不想回自己营帐。
      张留孙嘴角一弯:“这么累啊,还有力气扶我上床吗?”
      第二天,天蒙蒙亮,张圭被一阵喧闹吵醒。转头看张留孙,闭着眼睛,睡得安详。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替张留孙掖好被角。掀开营帐,见聂桢迎面而来:“少爷,你果然在这儿!”
      “着急忙慌的,怎么了?”张圭拢好衣袍。
      “程利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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