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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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坤锐无罪开释


      莫愁湖边架起不少大锅,陈廷恩额头绑块白布,正手忙脚乱地指挥人加火。
      聂桢凑上前,一撞陈廷恩肩膀:“哟,钱袋子,熬药呢?”
      陈廷恩白了他一眼,转头对张圭说:“张万户,到时候汤药熬完,怎么送过去?挨家挨户送上门,还是让他们自个儿来领?”
      张圭说:“送过去吧,我亲自去。”又问:“义父的药送去了吗?”
      陈廷恩说:“一个小道士拿走了。”
      张圭点点头,往张留孙营帐去。
      流清正给张留孙喂药。张留孙半靠在流清怀里,胸前单衣半敞,一头黑发披散下来,衬得脸色异样苍白。
      张圭一走一顿,心里堵得喘不上气,生硬地在床沿坐下:“义父,我来了。”
      张留孙咽下一口药,笑道:“看见了。”
      流清察觉张圭脸色不善,喂完汤药,自觉退下。
      张留孙拍拍床板:“来,躺下休息。”
      两人并排躺下。张留孙用手肘一戳张圭腰际:“位子够躺吗?我进去些。”
      张圭伸手捞起滑下床沿的衣摆,道:“不碍事。”
      张留孙闭着眼睛休息,忽听得一阵衣料窸窣声,睁开眼睛,见张圭手肘撑住脑袋,双眼一动不动盯着他。
      张圭神色慌乱,随即赌气似的,更明目张胆地看向张留孙。目光既像挑衅,又像试探。
      张留孙接住目光,抬起胳膊,想抚上他双颊。没想到使不上力,手臂在虚空中晃了一轮,垂在张圭腰际。
      张圭腰肌骤缩一下,身子往后一退,随即重心不稳要摔。张留孙收紧手臂,堪堪捞住,扯动伤口,几不可闻地“嘶”一声。
      张圭眼眶一红,突然把头一埋,就着臂弯哭起来。哭完,双眼通红地抬头,侧躺着看张留孙,嗫嚅道:“义父,我错了。”
      张留孙莫名其妙,顺口接道:“错哪儿?”
      张圭努起嘴巴,想半天,说道:“不知道。”
      张留孙以为他心疼,安慰道:“我这不没事吗?哭什么。泪水那么多,不如分点给杭州城。”叹口气:“诶,早知道如此,我当初求什么雨,让你去哭一场得了”
      张圭凑上去,抱住张留孙。他不敢用力,把手臂轻轻搭在上面:“义父,你永远是我义父。”
      张留孙轻拍张圭肩膀:“傻子。”
      张圭把头埋在张留孙颈间,蹭了蹭,抬头说:“义父,陈大夫说你以后要坐凤羽车。”
      张留孙轻描淡写地问:“一辈子?”
      张圭说:“几个月,看恢复情况。”
      张留孙笑道:“正好,到哪儿都有人推着,省力。”又问:“宝形珠怎么样?”
      张圭说:“宝形珠交给吴启章了。我看他是个直肠子,一根筋得很,势必会在丹蒙面前大闹一番。”
      “人是好人,做的事不一定是好事,”张留孙说,“朝内事情复杂的很,最后怎么样,不仅靠人力,还要有气运。周坤锐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身后有的是势力。先不说他的道教身份,单靠这一点,宗演就有可能保他。另外还有江南地区的政治趋势,周坤锐和南魏旧将的关系,和丹族、回回的关系。听说他和行院的完都万户关系匪浅,完都是右丞相那桑格的近亲。你想必听说过他,那桑格随丹蒙南征北战,说一句话,几乎等于中书省一道明令。到时候完都替周坤锐一求情,那桑格一开口,事情说不定不了了之。”
      “尤其整个丹朝上层,草原习性未脱,很多事情没有明确规定,全靠习惯法。加上机构叠床架屋,彼此牵扯不清。就一个肃政廉访司来说,跟它指责相对的,还有各王的投下官、宣徽院的刑礼司……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尽人力、听天命。”
      “对的就是对的,西郊村人必能得到正义。”张圭说。
      张留孙打了个哈欠:“等结果咯。”
      张圭陪张留孙睡了会儿,轻脚溜出营帐。
      陈廷恩将汤药熬成膏剂,分袋装好,对张圭说:“把这玩意儿贴在患处,早晚各更换一次。张万户,我先跟您打个预防针。很多人拿到药,全凭心情来,用了一段时间,觉得好转,便闲置不用。您可千万打好招呼,必须坚持一个月,说什么不能断。”
      聂桢一把夺过药包:“行了,啰啰嗦嗦,有完没完。”一揽张圭肩膀:“少爷,我们走!”
      两人首先来到程利家。
      玲玲从门缝里探出头,张圭蹲下,摸出糖饼:“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玲玲把门完全打开,双手捧住糖饼:“谢谢哥哥!”转头一指:“爹爹在里面!”
      张圭和聂桢进入里屋。程利坐在床沿,手里端着盘子,盘子里放着一块块碎土豆。程利娘上身靠墙,半躺在床上,嘴巴一张一合正嚼着。
      张圭递上膏药:“程大哥,程大娘,这是治腿伤的膏药。”
      老妇一见张圭,条件反射似的,身子一倾就要磕头。
      张圭一把按住:“千万别!”
      程利拉老妇起身,接过药膏:“多谢张万户。”
      “这不建康城内的布告嘛!”聂桢俯身凑近桌面,拎起一张未写完的草稿,“原来是你写的!”
      程利摸不清张圭底细,不知道他了解到哪一步。他猛地从床边站起,刚要往前冲,一下顿住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急得五官皱成一团。
      张圭拿起一张,看了看,说:“程大哥写得一笔好字,不过以后还是安心养伤。周坤锐藏匿的宝形珠已经找到,上交了肃政廉访司。”
      言下之意,别写了。
      程利突然把药一掼,眼睛瞪住地面:“你走!我不需要你的药!”
      聂桢把纸往桌上一拍,叫道:“诶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家少爷诚心帮你,你倒好,白眼狼啊!”
      张圭捡起药,放在床沿,道:“程大哥,过不了几日,朝廷就会派人下来,将周坤锐捉拿归案。”
      老妇手脚并用地爬到床边,拉住程利:“阿利,听见没有?你不用再写了,有张大人帮我们呢!”
      程利愤愤地说:“帮我们?”抬头直视张圭:“张万户,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我真怕了官场上那些人。一来,我虽从未做过官,但也知道官官相护的道理。宝形珠一交给当官的,碰上个好的还好说,碰上个不靠谱的,珠子一收,周坤锐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二来,比起您,比起官,我更信惠宁方丈。要不是惠宁方丈出手,我这些布告早被撕个精光,哪能见天日?三来,我希望官府给个公道,更希望能挽回我在村里的名声。宝形珠既已上交,我认了,但绝没束手待毙的道理,我偏要自己拼出一条路。”
      张圭上午听了张留孙一番话,心里原已忐忑,决心帮程利一把:“好,我帮你。灵泉寺和西郊村一东一西,你行走不便,以后不必再去。”转而对聂桢说:“聂哥,找几个杂役过来,帮程大哥抄写布告,抄完贴到建康城区。”
      程利将信将疑,见张圭一脸坦然,双手抱拳道:“多谢张万户。”
      张圭拎起药膏一晃:“还不收下?”
      老妇一把捞过来,抱在胸前:“要!要!”
      辞别程利,张圭和聂桢揣上药包,挨家挨户送上门。等到完事,天色大黑。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似乎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西郊村人的腿疾好了不少,一些体格健壮的小伙子能正常走路,甚至下地干农活。很多老妇也可以丢掉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几步。
      张圭一方面带人开垦荒地,派些手工活给村里妇女,另一方面从市面上买种子,低价转让给村民。西郊村人重新开始自力更生。与此同时,他时不时亲自进城,张贴布告。
      经过几周的努力,建康城内舆论终于倒向程利一边。周坤锐见布告撕了又贴,加上忙于应付朝廷问责,便也两手一摊,破罐子破摔了。
      这天,一帮人挤在布告栏前。
      一个男子头戴斗笠,身着短袍,看样子是个小商贩。他嚷道:“你们说,周大人是不是真有猫腻啊?”
      另一个手摇团扇的妇女道:“那肯定!否则布告能贴得全建康城都是?没有空穴来风的事,上面既然这么说,周坤锐就一定藏了宝形珠。”
      有人皱眉问道:“宝形珠?我倒没见过,据说这玩意儿值钱得很。”
      妇女“哎”了一声:“不就是西郊村人挖出的劳什子?前一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我家官人见过,真是货色上乘!”说着用手指点住署名:“这个程利,也厉害的,听说他和惠宁方丈搭上了。惠宁方丈要帮他伸冤呢!”
      另一个人啧啧道:“哟,和尚和当官的打起来,有的瞧。”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站出来:“惠宁方丈慈悲为怀,他说对的事情一定对。就是不知道这程利老不老实,万一是个打着方丈幌子的骗子,岂不给惠宁方丈抹黑?!”
      有人附和道:“对,西郊村人个个穷得叮当响,很多人偷鸡摸狗,程利说不定想空手套白狼,勒索周大人!”
      妇女把团扇搭在胸口,嘟囔道:“人穷志短,倒也有可能。”
      另一边,一只信鸽飞进周府。周坤锐展开纸条一看,眉头顿时舒展,抖抖衣裳往灵泉寺去。
      进了禅屋,周坤锐褂子一脱,倒在藤椅上,二郎腿一翘:“我说惠宁秃驴啊,咱们斗了那么久,回回你赢。如今我也扬眉吐气一回!咱俩明人不说暗话,程利这小子,你要护到底?”
      程利颇久未找上门,惠宁不清楚个中原委,转而问:“今日布告栏前,那个搅浑水的,是你安排的吧。”
      周坤锐眉毛一扬:“是又如何?舆论这玩意儿,说可怕是真,好引导也是真。民众才不管对错,就听胆子大又敢说的。”
      惠宁说:“你想激我出面。”
      周坤锐说:“我可没说,这是建康百姓的看法。不过出不出面,不由你说了算,看上头的意见。惠清的事儿还没消,京城多股势力对礼佛院虎视眈眈,你想为程利出头,先看京城同不同意。”
      这时,一小和尚来报:“方丈,京城来信。”
      周坤锐嘴巴一努:“诺,说曹操曹操到。”
      西郊村中,莫愁湖边营帐,流清扶张留孙上凤羽车。
      “宫主,这活动椅子可真好使,还有两个车轮!”
      张留孙把住扶手,点点头:“还行。”调试完毕,问流清:“周坤锐的事有什么消息?”
      流清摇摇头,叹气说:“国师和那桑格都要保周坤锐。”
      张留孙跟着叹口气,他倒不是遗憾没有办了周坤锐,而是愁怎么和张圭开口。
      正巧张圭撩开帘子进来,捧着碗山药排骨汤。一见张留孙不仅能下床,还坐上凤羽车,他声调一扬:“义父!”绕着凤羽车看了老半天,又推张留孙走了几圈,方想起来的目的:“对了,义父,今天的汤没喝。”
      流清睨一眼张圭:“张少爷,这一天天的,每回都是山药排骨,宫主都吃厌了!”
      张留孙一瞪流清,接过汤碗:“胡说!”
      山药排骨汤是张圭新学的手艺。都说吃啥补啥,他想张留孙腿脚不便,就回府找周妈学了这道汤品。他只顾着营养,还真没想到张留孙喜不喜欢:“义父,改天让厨子做,我手笨。”
      张留孙把勺子往碗里一扣:“扯什么,别听流清瞎说。他一毛头小孩,山药都剥不利索。”
      流清嘴巴一撅:“宫主,你有了儿子忘了我!”说完一掀帘子,对酒浇愁去了。
      张留孙灌完一大碗汤,浑身暖乎乎,很觉舒坦:“来,抱抱我儿子。”搂住张圭,脑袋在他腰际蹭了蹭,用力拍拍他后背:“小伙子,我喜欢!”
      张圭双臂被张留孙抱住,没法儿动弹,挣开又舍不得。不自然地扭扭身子,心又开始不安分,他强力压制,却越觉烦躁。装模作样地伸个懒腰,拂开张留孙的手,他转移话题:“义父,京城来消息了吗?”
      张留孙明知故问:“什么消息?”
      张圭说:“周坤锐。”
      张留孙转动凤羽车,自行在营帐里绕了几圈,想半天没个结果。心一横,他开门见山:“有人保周坤锐。”
      张圭见张留孙支吾不答,早明白大概。点点头,他一声不响地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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