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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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圭救张留孙


      张留孙这人,说他惜命,也对。另一方面,他又完全不把命看在眼里。
      他活到二十七岁,应过举,落过榜,亡过国,死过爹。后来又上龙虎山,机缘巧遇碰上宗演,进了京城,成了张宗师。他不信功名,不信利禄,更不信任何神佛。他的一生用两个字就能概括——怀疑。怀疑世间的一切,不否定任何东西。声色犬马也好,隐世修身也罢,他不排斥其中任何一种,同时也不轻易采用任何一种。
      一个怀疑一切的人,不能不指望他会放过自己。虚无的火焰不仅烧光尘世的意义,还会蔓延到自己身上,烧尽对生活和生命的热爱。他标榜自己惜命,正是因为他玩世不恭,从来不看重自己这条命。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走进小径,他和惠清一样,不知不觉走上求死的路。唯一的不同只在于,惠清等的是佛祖,而张留孙等的,是热爱与坚信。
      芦苇看起来没有杀伤力,实际走在其中,才发现叶片锋利得很。张留孙的衣服被撕开好几道,露出皮肉,鲜血顺着破口滴下来。手上全是划痕,一道道地触目惊心,脸颊也破了。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狼狈样,张留孙自嘲地一笑,觉得自己像苦修僧。
      自然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四周千篇一律的景致,他不知道自己在前行,还是在原地踏步。他感觉自己行走在一个无限的世界里。忘了疼痛,只顾走,不停地走。
      这时,张留孙忽然察觉到异常,脚下的土地似乎变得松软。还未及时体会这新鲜感,一步迈出去,他落入一条暗河。
      醒过来的时候,张留孙半个身子洇在水里。他浑身酸痛,身体仿佛被拆过重装一遍。睁开眼,看看天空,重又闭上眼睛。随手一握,捉住一滩烂泥。他再次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洼地。
      手杖不翼而飞,他起身,一瘸一拐地沿河岸走。河岸延伸到沼泽地,他继续往前,踏进沼泽。一脚抬起来,带出半斤烂泥。人一累到极限,反而心无旁骛。什么道教,什么宝形珠,他一概不想,只埋头赶路。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声音,张留孙皱眉细听,来人喊得是“义父”。脑筋再一转,想到发出声音的人。他立在原地,没反应过来似的,呆了一瞬。蓦地叫道:“段安!”
      张圭下船,把船桨一甩,朝张留孙的方向奔去。他扒开层层芦苇,只见张留孙站在淤泥中,浑身浴血。刹住脚步,他脱下外衣,披在张留孙肩上。
      张留孙微微一笑,舌头尝到一点血腥:“段安,你说巧不巧?我走了这么久,没等来祖师爷,倒等来一个你。”
      张圭眼眶含泪,喉咙梗住,一言不发地背起张留孙。
      张留孙脑袋搭在张圭颈上,双手无力地垂在张圭胸前,笑道:“风水轮流转。当初在江汉平原,我背你,如今正好倒个过儿。”
      张圭闷声道:“我带你出去。”
      张留孙说:“原来这覆舟山和莫愁湖相连。”喘一会儿气,问道:“西郊村的事办得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张圭摇摇头,不做声。
      张留孙说:“摇头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我这边还挺顺利,找到了宝形珠的藏匿点。流清已经去往肃政廉访司,报告吴启章,这下有周坤锐受的。”
      张圭停住脚步,沉默半天,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喑哑的音:“这算顺利?”脑袋一偏,对上张留孙的目光:“是不是只要没死,你什么都无所谓?”
      张留孙漫不经心地说:“死了也没什么,贱命一条。”
      张圭气得眼眶通红:“张留孙!”
      张留孙摆正张圭脑袋,拢住他脖子:“好了,别闹。咱们出去再说。等这件事弄完,你可别整什么幺蛾子,不然……”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后来直接没了声音。
      张圭追问:“不然怎样,嗯?”回头一看,张留孙闭着眼睛,竟昏过去了。
      张圭拖住张留孙大腿,用力一掂,想把张留孙箍紧些。没成想,张留孙脑袋一晃,上半身直往泥潭里扎。
      张圭一把捞住,一手抱住腰部,一手拖住肩膀,将张留孙打横抱起,托至胸前。
      雨势渐小,张圭抱着张留孙,凭记忆往小船停泊的方向走。
      这种沼泽地,凡是看得见的地方,都不足为惧。可怕的是见不得光的地方——淤泥深处。一脚踩下去,运气好的,尽管满腿污泥,总还立在地上;运气差的,一脚迈出去,人还没反应过来,污泥早没了顶。到时候暗流一冲,尸体上岸,满身污秽,纵然生前壮志凌云、气度不凡,碰上这种肮脏的死法,连乞丐都只会“呸”一声。
      张圭每迈一步,都是一次赌博。只要输一次,他和张留孙就完了。张圭深吸一口气,定下神,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突然脚下一轻,身子往泥潭里陷进去一截,淤泥包住整条腿。
      张圭将张留孙举到与肩膀齐高,拖着步子往前挪。他在往下走。烂泥已漫到胸口,张留孙的头虚虚地搭下来,头发散在沼泽表面。张圭一个挺身,将张留孙往高处轻轻一抛,迅即拢好他的头发,牢牢包在掌心,再接住张留孙。
      淤泥不断加深。张圭脚步不停。他的身子全没进烂泥里,只好仰起脸,大口呼吸。张留孙被他高高托在头顶,除了双腿之外,没沾到任何污秽。
      张圭继续走,这时,脚下忽然踩到一个斜坡。他加快脚步,攀上去,淤泥重新在他身上一点点下降。
      张圭找到小船,将张留孙抱上去,吹燃火折子,握住船桨往河中心划。此时聂桢和陈廷恩正赶到暗湖。
      聂桢一见张圭,惊叫道:“少爷!您这是干嘛去了?”
      陈廷恩从怀里揣出几个火折子,说:“这回没事儿了,准回得去。”
      聂桢觑了他一眼:“马后炮。”
      陈廷恩解释:“这不早上出来得急,忘了多带几个嘛。”对张圭一拱手:“张万户见谅,让您受苦了。”
      张圭懒得跟他们胡扯,对陈廷恩说:“陈大夫,劳烦您看看我义父。”
      聂桢一瞧,才注意到,船上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张留孙:“哟,怎么搞成这德性?”
      陈廷恩替张留孙诊脉,检查伤势。
      张圭问:“大夫,义父怎么样?”
      陈廷恩说:“都是皮肉伤,清心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不过这左腿……”
      张圭说:“义父左腿受过伤,平时都用手杖。”
      陈廷恩瞄一眼船尾的手杖,说:“手杖暂时不用了,他这情势,至少得坐一段时间凤羽车。”
      一行人回到西郊村。
      刚一上岸,张圭把张留孙抱进营帐,坐在床沿浑身发颤。一方面,他感到一股滔天愤怒,直想当场宰了周坤锐。
      另一方面,他又察觉到一股难以压抑的热爱。以往他从未直视过,如今它明显地跳出来,耀眼又灼人。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张留孙的妄念。
      什么时候有的?江杭平原?除夕夜张府门口?谁说得准。每个人在陷入恋爱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在恋爱,这种感觉是刹那间的,现在,它逮住了张圭。
      张圭从未感受到身体如此不受控制,拼命跳动的心脏,通红的双颊,颤抖的双手,还有,势不可挡的愤怒。所有情感一齐排山倒海而来,一下把他压垮。要是没有这一遭,以后的某一天,或许他会平静地接受。
      可是此刻,面对眼前伤痕累累的张留孙,张圭对他满腔的爱随对周坤锐满腔的恨而来。他经验太少,一时迷茫,急于把消极的感情压下去,连带着,他厌恶起自己对张留孙的爱。进一步,他竟见不得张留孙这个人。
      张圭匆匆退出营帐,想找个服帖的伺候张留孙,无奈身侧无一人适合,想来想去,只有府内的周妈细心点。随手冲了个澡,换好衣服,跨上马便要回府。
      刚到西郊村口,正好撞见流清:“张圭!张少爷!”
      张圭一拉缰绳:“你不是去肃政廉访司吗?来这儿做什么?”
      流清双手撑在膝头,边说边喘:“诶,张少爷!我来找你!吴启章现在被堵在茶园门口,守门怎么都不让进,这么下去,宝形珠非被转移走不可!”
      张圭拉紧缰绳,问:“什么茶园?”
      流清胡乱比划一阵,急道:“覆舟山!司天台后的茶园!中央的大榕树!宝形珠就在大榕树底下!”
      张圭向流清伸出手:“上来!”说完流清腾空跨上马,两人奔回莫愁湖。
      张圭指住一处营帐:“义父在那儿,你去照顾他。”转而目光向四面一扫:“聂桢呢?聂桢!”
      “来了,少爷!”聂桢喊道。
      张圭说:“集合所有人员,马上赶往覆舟山茶园!”说完一拉缰绳,先行出发。
      覆舟山茶园门口,两帮人相对而立,一帮是王硕等守茶园的甲士,一帮是以吴启章为首的文官团。
      王硕两腿一劈,佩刀往地上一插,说:“没周大人的命令,谁也不准进茶园。”
      吴启章是个科举出身的士子,平生所知唯有两样,一样之乎者也,另一样便是满腔意气。此刻在王硕面前,全派不上用场。他把脚一跺,翻来覆去地叫:“我是肃政廉访司的吴启章!是肃政廉访司的!”
      王硕双手按在佩刀上,气定神闲:“管你什么司,这儿周大人说了算。”
      吴启章血气上脑,硬往里闯。王硕抬起右腿,一脚揣上他腰腹。吴启章“诶哟”一声倒在地上,立刻拍拍衣服站起来,捂着肚子:“你好大的胆子,敢殴打朝廷命官!”
      王硕瞧他这幅狼狈样,哈哈大笑:“他说他是什么司的来着?白斩鸡似的……”话没说完,空中飞来一箭,正中他膝盖。
      张圭策马,横亘在两拨人中,拔出佩剑横在王硕肩头:“有眼不识泰山的狗东西,吴大人你也敢拦!”
      王硕跪在地上:“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张圭收回佩剑,插入剑鞘:“建康张圭,张万户!”下马,转向吴启章:“吴大人,还好吗?”
      吴启章身子还好,面上不太行,尴尬地摆摆手:“不碍事。”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聂桢带着杂役赶到。这批人虽为张府下手,但个个跟过张弘范,全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精干。
      张圭冷眼扫向王硕:“让,还是不让?”
      王硕自知敌不过,手一摆,队伍让出一条道。
      张圭一进茶园,果然看到正中央的榕树,于是找出宝形珠,交与吴启章。
      聂桢盯着地洞,喃喃道:“少爷,咱们可彻底和周坤锐掰了。”
      张圭说:“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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