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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留孙寻宝形珠
送张圭出府后,张留孙回房,端坐在镜前。他左手提一张面皮,右手撮一条胡子,把披肩长发往上一拢,松散地扎成一个髻,戴上头冠,在脸上捯饬了一会儿。变完妆,对着镜子一笑,再脱掉青色道袍,罩上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袍。做完一整套,他抄起手杖,风一般地往流清房中去。
“流清,走!见祖师爷去!”流清正在嘬酒,突然听得门口传来张留孙的声音,手在空中一顿。张头看向门口,只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腰背佝偻,脚步飞快。
流清撅着嘴巴靠近,上下一通打量,末了怀疑地开口:“宫主?”
张留孙脚步一顿,抻直腰背,顶天立地地一站。他快活地甩着手杖,一撂衣摆,挑眉问道:“如何?”随即对着流清一扬下巴:“今天我是你爷爷。”
流清看呆:“你是我祖宗!”
两人出了成贤街,往覆舟山去。流清扶张留孙上马车:“爷爷,您慢点。”
张留孙道:“好嘞,乖孙子。”
进了马车,卷帘一拉,流清问道:“宫主,这是哪一出?”
张留孙整整面具,道:“还不是因为周坤锐那孙子。”
流清捂嘴偷笑:“周大人也成您孙子了?”
胡子两侧微微卷起,张留孙按了按,继续说:“周坤锐私藏一批上好的珍珠,我怀疑就在司天台。”
流清脑子有限,事情原委一概不问,宫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宫主总是对的。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又问:“宫主变装做什么?司天台是道教地盘,您可是张宗师,往门口一站,谁敢不放您进去?”
张留孙觑了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说:“小傻子,打草惊蛇啊。周坤锐既然在那儿藏了珍珠,未必没有其他宝贝。咱们这一去,两手空空的,能把东西全带走?另一方面,要是招一批人,晃晃荡荡杀过去,把事情全抖搂出来。这样么……”
流清接口:“怎样?”
张留孙道:“也不是不行。”对上流清目光,“不过你知道,你家宫主向来低调。风头嘛,尽管让别人去出,段安也好,吴启章也好,反正轮不到我。我只要核准地点,收集证据,其他的由他们闹去。”
流清恍然大悟:“我懂了,宫主要做幕后高人!”
张留孙抬手,对准流清脑门一点:“我是懒得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龌龊事,眼不见为净,清静自在不好吗?偏偏段安上心得很,又是访周坤锐,又是跑西郊村。”叹口气,道:“罢了,随他去。”
谈话间到了覆舟山脚。司天台虽然闲人免进,但会接待一些慕名而来的道士,不仅收点香火钱,也给祖师爷撑门面。
流清扶张留孙上前,耳语道:“宫主,守卫里多了几张新面孔。”
张留孙一眼扫过去,关口处站着十个士兵,分作两排,个个精神抖擞,一点儿不像混吃等死的南魏老兵。
流清递上度牒:“大哥,我和爷爷从杭州来,对虔诚信奉道教。”转头温情地看一眼张留孙,继续说:“我爷爷一把年纪,是半个身子进棺材的人,他临死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看看兰纳祖师爷。”
领头的一捻手指,趾高气扬地问道:“带了吗?”
流清会意,从胸口摸出一锭白银:“大哥笑纳。”
领头的满意地点点头,脑袋一偏,士兵打开关口。
两人进了关口,走了一段,直到离开守门的视线。张留孙挺直腰背,欠了欠身,“诶哟”一声。然后抬头看了一圈,问道:“南山坡上是不是开了片茶园?”
流清道:“是有,就在司天台后头。”
张留孙问:“种的什么品种?”
流清说:“新茶。新茶是建康新引进的品种,原来只有福建苕溪有。周坤锐上任后,在覆舟山新开了个茶园,专种新茶。据说这新茶口感香醇,一口下去,茶香能在嘴里停好久!”
张留孙赞赏地点头:“你懂得倒多!”
流清不好意思地笑道:“出门办事,不得做点功课嘛。”转而问道:“宫主,你说珍珠会不会藏在茶园里?”
张留孙说:“有可能。我们先去司天台逛一圈,再下到茶园瞅瞅。”
流清抬眼往最高处的司天台,瞄了一眼张留孙左腿:“宫主,我背您上去?”
张留孙摆摆手:“不用。”拍拍流清后背:“小崽子长身体,多吃东西多拉伸!”
张留孙起先还体力十足,脚步赶得上两个流清,过了半山腰,便有点支持不住,等到了山顶,完全是拖着左腿走到司天台。按好胡子,揿揿面具,腰背自然累得弯了。
司天台面积不大,除了院子,统共两样建筑——一为观星台,一为纳骨塔。张留孙走近院子,在观星台四周踱了一圈,说:“司天台好歹是道教圣地,这满院子的杂草,也没人管管。”
流清道:“之前有个叫王硕的南魏旧兵,专负责清扫。”
张留孙道:“他人呢?”
流清道:“调到茶园去了。”
张留孙道:“宗演是越来越管不住手下人。司天台说是他的地盘,实权早被周坤锐夺了。门口守门的,院内清扫的,还有后头的茶园。说着向我借南魏老兵,其实明里暗里,司天台早归了周坤锐。”说着走近纳骨塔:“看看祖师爷过得如何?”
二人在纳骨塔中绕了一圈,里里外外翻个遍,没觉出异常。
张留孙随手拿了个果子,一口咬进嘴里:“新鲜!”
流清大惊失色:“宫主,这是供品!”
张留孙眼皮一撩,看看画上短小精悍的兰纳,拿起一个苹果扔给流清:“物尽其用,你多吃点水果,省得以后长得跟祖师爷似的。”
从后门出司天台,便是茶园。
张留孙站在南山坡上,手持千里镜,衣袂偏偏。茶园景色尽收眼底。
整片南山坡,除了一棵大榕树,全被茶树占领。流清叹出一口长气:“宫主,这可怎么办?我说周坤锐也是,搞这么大一片茶园,怎么不直接去买茶叶算了。诶呀,没救了,从哪儿开始找好啊?!”
张留孙穿梭在茶树中,心里和流清一样郁闷,恨不得把周坤锐摁地上揍一顿。眼神漫无目的地乱飘,停在茶园中央的榕树上。
他踱到树下,绕了一圈,拧起眉头思考。看这树围少说也有几百年,几百年的大榕树……为什么周边的树木全伐了,只剩这棵树?手杖一砸地面,他突然想到,周坤锐家里也有一棵,不过个头小了点。都说周知府有两大爱好,一为饮茶,二为树艺。莫非珍珠就在这百年榕树下?
张留孙高抬腿,这儿踏踏,那儿踏踏。随即抿嘴一笑,果然,有一处泥土颇为松软,明显被翻过。伸出食指朝流清一勾:“过来,刨地。”
流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您拿我当小勾呢?”
张留孙嘴巴一努,下巴一指:“让你刨就刨。”
流清弯腰,扒拉泥土,不一会儿露出一个大樟木箱。“哟”了一声,加快手中动作,把箱子彻底翻出来。
张留孙放下手杖,缓缓蹲下,打开樟木箱。只见最上头盖着栗木屑,划拉开碎屑,下头赫然堆着宝形珠。验证过后,他盖上箱盖,对流清说:“把土重新填好。”
流清恋恋不舍地把箱子拖回地洞,遗憾地说:“宫主,这些珠子太好看,我能不能顺一颗?”
张留孙眼睛一斜,轻描淡写地说:“把道教七戒背一遍。”
流清道:“傲慢、贪婪、嫉妒、色欲、暴食、愤怒、怠惰。”
张留孙手杖一挥,拍向流清肩膀:“知道还不快埋。”
流清撅起嘴,把土堆回去,然后狠狠踩了几脚。这时,一滴水打在脸颊上:“宫主,下雨了?”
张留孙抬头看天,乌云密布,小雨猛然成了暴雨。
两人往山脚跑。张留孙渐渐落在后面,流清调头,扶住他:“宫主,腿伤严重了?”
张留孙额上雨水混着冷汗,抿紧嘴巴,摆摆手。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怒吼:“谁在那儿?!”
张留孙回头看,只见一个甲士站在山坡顶,手指点住他和流清。
三人遥遥相望,流清大声喊道:“大哥,我们是从杭州城来的道户,来瞻仰祖师爷的!见这茶园风景不错,故而看看,没想到遇上大雨。我们这就回去!”
甲士在原地站了会儿,退回山坡后。没过一会儿,忽然从山坡后头探出许多脑袋。
张留孙用千里镜一看,甲士个个腰间佩刀,正朝他们冲过来。他摁住流清身子,两人同时将身子一低,隐在层层叠叠的茶树中。
甲士渐渐靠近,张留孙听一个声音说:“上山的不就一老一小吗?能翻出什么风浪?”
另一个人说:“当心点的好。守门的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张留孙身边的小道士。”
“京城的张宗师?他来司天台不很正常吗?”
“傻啊你,一点儿不正常!司天台自创立到现在,我从没见张留孙上这儿来过,连纳骨塔的奠基仪式都没参加。他会心血来潮,突然拜访司天台?”
“管他呢。”一个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反正我只听周大人的,守好茶园,其他的一律不管。”
“傻子,所以你只能当一辈子管园子的。我跟你说,咱们做下人的,上头命令让我们做的,我们当然照做。上头希望我们去做,但没说出口的,也要去做。走一步,看三步,才混得出头。”
“王哥的意思是?”
王硕边走边扒拉茶叶,说:“你想想,张留孙和周大人都是宗演手下的人,他们两个肯定有竞争啊。周大人搞这么大片茶园,费掉不少银子,要是让张留孙知道了,告诉宗演,咱们周大人能好过?我估摸着这小道士,就是替张留孙打听消息来的。”
张留孙嗤笑一声,无言地吐出两个字:“蠢材。”
王硕按住腰间佩刀,继续说:“周大人为什么让我们武装守卫?就是为了防着这一天!如今这一天到了,对我们是机会!只要除掉小道士,周大人不得对我们感恩戴德?到时候咱们就一步登天,吃香喝辣,好不痛快!”
众甲士在茶园中胡乱穿梭,搜索张留孙和流清。
张留孙偏头一指,领着流清逐渐往山脚挪动,行至一半,忽然发现茶园出口均有甲士把守,竟成了个瓮中捉鳖之势。
流清探出一点头,看甲士个个摇头晃脑,一点儿不急于搜索,哑声道:“宫主,咱们是不是被困在这儿了?”
张留孙说:“小子,丧什么?还没走到绝路。”说完指住左手边最近的出口,命令道:“你往那边跑。”
流清向来有令就行,这回却多了个心眼:“宫主,您呢?”
张留孙说:“你家宫主失算过吗?坠崖都没摔死我,还能被困死在这儿?你放心去,我自有打算。”
流清正欲动身,张留孙一把抓住他后衣领,把一颗宝形珠放在他手里:“出去后,马上去肃政廉访司找吴启章,把珠子给他看,交代清楚实情。”
“宫主,你什么时候藏的……”流清对着珠子发愣。
张留孙一拍流清脑门:“还不走!”
流清弯腰,往出口疾行。与此同时,张留孙拖着左腿,挪上山坡,往茶园深处走去。
他刚才用千里镜观察的时候,就发现茶园后侧有一小径,通向不知什么地方。张留孙行至小径口,一吹口哨。
“在那儿!”甲士听到哨声,全部往张留孙的方向移动。待出口的甲士一走,流清立即逃出茶园。
张留孙边吹哨,边沿着小径往里走。越往里,地面越泥泞,加上下着大雨,他的双腿仿佛都有千斤重。两旁的芦苇高出他一个头,密密层层地在身后合拢,张留孙回头一看,几乎看不到来时的路。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小了。
王硕一行人早停在小径口。一甲士将刀往地上一插,问道:“王哥,还追吗?”
王硕抬头看漫天大雨,然后遥望远处野蛮生长的芦苇,说:“不必了。他们找死,怨不得咱们。”
找死的张留孙拄着手杖,一往无前地继续深入。无论是向前看,还是往后望,张留孙目力所及,除了芦苇还是芦苇。无论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怎么走都像原地打转。他索性随心所欲地胡乱开路,埋着脑袋一路向前。
总得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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