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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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上聂桢,别受伤


      两人一进屋,一股酸腐气扑鼻而来,像食物散发出来的,又像人身上散出来的。张圭下意识抬手要捂,手伸到一半忍住了,在空中打个回旋,落到张留孙肩头。
      张留孙嘴角一弯,迅即收住,随手拉了条木凳坐下。
      老妇在床上坐不住,套上大棉裤,麻溜地掀开被子,扑在床上咚咚磕起头来。小女孩吓得大哭,手里拿着糖饼,滋滋啦啦的有糖丝掉下来,跑到床边嚎啕:“奶奶!奶奶!”
      老妇一把扯过小女孩,对着肩头一揿:“玲玲,你也跪!头磕得越多,大人越知道我们苦!”
      玲玲跪在地上,半截身子僵着,哇哇乱哭。
      张圭冲过去,扶起玲玲,抬头对老妇说:“大娘,孩子这么小,闹什么?您也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老妇激动地拖住双腿,一个猛子扎到地上,攥住张圭裤脚,鼻涕眼泪一起掉:“大人!我冤啊!我家程利冤啊!”
      张圭这才看清,老妇的腿似乎闹了残疾,活动很不灵便。
      老妇嚷道:“当初阿利发现珠池,蛮可以一个人收了,谁也不告诉。他就是为村里着想,才把池子告诉周坤锐。后来果然,县里下通知,说要把西郊村的住户括为珠户。这珠户可是优势户啊,赋税不用交,劳役不用干,还有补贴拿。村子里的人得了多少好处!那段日子,村里人见了我家阿利,都赶着巴结。就是有一点,这池子什么都好,但水伤腿脚。我这老腿就是这么坏的。”
      老妇停顿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伤心事,哭得叫一个撕心裂肺,连话都说的断断续续:“没、没想到,朝廷、竟然说取消就取消。可怜我们这些珠户,什么都没了,伤了腿,连地都下不了。村里人把责任全推给阿利,说什么要是当初不拾掇他们当珠户,哪能落得这般田地。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没有阿利,他们能有那些好处?这帮杀千刀的,竟然还上我家闹事,把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阿利媳妇也跑了,现在阿利都不怎么出门,只在后头的湖里捞点鱼,补补生计。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啊,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说着又倒在地上,磕起响头。
      张圭一会儿顾小的,一会儿扶老的,弄得手足无措,嘴上还在不停劝慰:“会好的,会好的,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公道。”
      张留孙手杖插在泥地里,欣赏了一会儿张圭焦头烂额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心疼。弯腰作势,正欲站起,一个满脸黝黑的汉子迈进门槛,右手拎一只网袋,袋里有三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程利觑一眼张留孙,把袋子往桌上一甩,气冲冲地走到床边,一手拽一个,将一老一少拖起来,叫道:“做什么?丢人现眼!”
      老妇几乎挂在程利手肘上,拍拍他的手背:“阿利,这是建康的张万户,他能帮我们!”
      程利犀利地扫了一眼张圭,扶老妇上床躺好,打发玲玲出去,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坐下,破铜锣似的低声咒了一句:“当官的全没好东西!”
      坐在他身边的张留孙附和:“周坤锐的确坏得很!”转而一睨张圭:“不过你眼前的这位,可是建康城的活菩萨。”
      程利转头,认真地看看张留孙,然后脖子一弯,看看张圭,语气强硬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张留孙说:“帮你呀。”
      程利“哼”了一声。
      张圭慢慢走近程利,耐心地说:“程利,你的苦,我们知道。我们想帮你,可是你得配合。”
      程利喉管里蹦出一个气音,像不屑,像难以置信:“你们知道?可笑!你们住在建康城最好的宅子,吃最好的粮食,我们呢,一日三餐从没吃全过,饭桌上除了鱼就是土豆,土豆还是孩子他奶奶上街讨来的!你们知道些什么?!”
      张圭嗫嚅着不做声,两颊泛红,嘴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完全没了应对的主意。
      张留孙冷冷地说:“程利,我和张万户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想听你愤世嫉俗的间接性卖惨。天底下不止周坤锐这一个官,周坤锐是周坤锐,张万户是张万户。周坤锐想让你死,可你眼前这位张万户,想帮你活。”
      程利沉默半天,对上老妇哀求的眼神,又扫了一眼窗外正在削土豆的玲玲。他慢慢说道:“宝形珠没有质量问题,它是我见过世上最漂亮的珍珠。”说着便要起身,谁知没站稳,一个踉跄跌回凳子上。
      张圭连忙上前扶住:“想拿什么?我帮你。”
      程利一捶自己大腿:“越来越不行了!”随即一指床尾第二个抽屉:“劳烦张万户。”
      张圭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木盒,递给程利。
      程利打开木盒,将里头的东西放在桌上:“两位大人,这就是宝形珠。”
      宝形珠有两颗拇指大小,周身银润光泽,在昏暗的屋中发出微微白光,竟似夜明珠一般。
      张留孙捻起,细细把玩:“好货色。”放回盒中,问道:“你交给周坤锐的,和这颗是同一批?”
      程利说:“除了形状各异,其他毫无二致。”
      张圭奇道:“那就怪了,朝廷为何说是珍珠的质量问题?”
      程利愤愤地盖上盒子,说:“定是周坤锐那小人做了手脚,以次充好,自己把上好的宝形珠藏起来了!”
      张留孙脑子里电光一闪,突然想到司天台。他对程利说:“事情我们大概明白了。等我们几日,不出一周,必定对你有个交代。”
      张府厅堂,张留孙、张圭、聂桢和流清四人正在吃晚饭。
      糖醋鱼、盐水鸭、美人肝、凤尾虾。张圭举着筷子停在空中。
      “少爷,想什么呢?”聂桢夹起一块糖醋鱼,放张圭碟子里,“来,吃鱼,你最喜欢的。”
      张圭自去了一趟西郊村,回来后便有点神思不宁,见到鱼,又想到程利家的破渔网。放下筷子,他说了声“饱了”,然后回了房间。
      聂桢一瞪张留孙:“臭道士,你又怎么我家少爷了?”
      流清用筷子在聂桢碟子上一敲:“喂,说话当心点,是你家少爷自己吃不下,关宫主什么事?”
      张留孙夹起一块盐水鸭,又放下,叹口气:“诶,年轻人。”说着也回了厢房。
      剩下聂桢和流清,隔着一大桌子菜大眼瞪小眼,同时在心里纳闷,这两人怎么回事?
      张留孙和张圭同住一个院子,两人房间相对,中间一个莲花池。张留孙手里攒着把鱼粮,对着月光喂红鲤鱼,鱼粮光了,月光还亮着,张圭房间的灯也亮堂堂的。
      张留孙叩门,张圭拧着两道眉头,开了门。
      张留孙踱到桌边坐下,问:“在想西郊村的事?”
      张圭说:“义父,我想去西郊村住段日子。”
      张留孙面上波澜不惊:“怎么?可怜他们?”
      张圭抿了抿嘴:“我想帮他们。”
      张留孙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谁犯的事谁负责,周坤锐都还老实窝在家里,你去凑什么热闹?”
      “总得有人出面,”张圭说,“我看周坤锐不会出头。”
      张留孙道:“我不信一个人能走投无路。只要他想活,总有活下去的办法。我们可以帮程利平反,给西郊村的人指条明路,但怎么走,在他们自己。”
      张圭说:“可是西郊村人有难处。”
      张留孙接话:“人人有难处。为什么有人能承受,他们却不能?”
      张圭走到床边,慢腾腾地坐下,低头思考一会儿,骤然抬头对上张留孙的目光:“义父,一万个人里都不一定有一个英雄。你不能拿最高标准要求别人。他们只是普通人,有喜怒哀乐,会义愤填膺,会自暴自弃,会懦弱,会不理智。这人世就是这样。不管你怎么说,我决定了,搬去西郊村。”
      张留孙无法,他说服不了张圭,张圭也说服不了他。反正翻不了脸,不如尊重彼此的选择。
      他一手搭在桌沿,一手攥紧手杖,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揽住张圭肩膀问:“什么时候出发?”
      张圭答:“明日。”
      张留孙再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
      张留孙握住张圭的手:“带上聂桢,然后,别受伤。”
      手覆上来的那一刻,张圭心如擂鼓,两颊烧得通红,仿佛全身血液都在逆流。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开始厌恶自己。猛抽/回手,他一个侧翻,蹬掉靴子,卷紧被子里。
      张留孙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怎么?”
      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义父,我……我冷。”
      张留孙更加莫名其妙:“受寒了?”
      张圭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探出头说:“没。”
      张留孙捧住他的脸颊细看:“跟猴屁股似的。”
      张圭道:“闷的。”
      张留孙哭笑不得:“你到底冷还是热?”
      张圭转移话题:“义父,我们拿周坤锐怎么办?”
      张留孙回转身子,一拍大腿,提了口长长的气,再慢慢呼出,叹道:“我一个道士,你一个万户,反正咱俩不能拿周坤锐怎么样。要治他,只能通过肃政廉访司。”
      张圭接道:“靠谱吗?肃政廉访司是江南行台下面的机构,今年新设,里头的官员都是些刚入仕的。”
      张留孙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比较不怕死。”
      张圭道:“新上任的廉访司提点好像叫吴启章,我在飘香楼碰见过一回。”
      张留孙问:“他是南魏人?”
      张圭点点头:“他是丹蒙入主中原后,第一批中榜的士子。”
      “咱们只能指望他了。”张留孙说:“只要有证据,廉访司就不得不处理。”
      张圭说:“义父可以派人去司天台看看,或许能找到证据。”
      张留孙一拍张圭肩膀:“我也这么想。司天台坐落在城西的覆舟山上,有官兵把守,闲人不得进入,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我估摸着失落的宝形珠就藏在那儿。就是有一点,当初宗演为了撑场子,把整座覆舟山盘下来,不仅一个小小的司天台,整座山都闲人勿进。也就是说,周坤锐很可能在山中某处刨了个坑,而这个坑,得翻了整座山才找得到。”
      张圭问:“义父腿脚方便吗?我派些兵帮你。”
      张留孙说:“省省吧,杭州的风波还没过,你消停几天。原本就禁着足,枢密院多少人盯着你。我看你啊,三年之内谨慎些,能不动兵就别动。”
      张圭说:“那我打发些府内的杂役,跟你去搜山。”
      张留孙轻轻一点张圭脑袋,说:“杂役你带走,用得着。我呢,你不用管。司天台的老兵虽然功夫不到家,搜山总能干。”
      张圭见张留孙起身,以为他要走,圈住张留孙的腰:“义父,我明日便不在了。”
      言下之意,你别走了,留下陪我。
      张留孙笑道:“几岁的人还撒娇,跟谁学的?”
      张圭整个头埋在张留孙腰间,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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