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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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家之恨,竟重于佛祖


      “哦?”张留孙扬了扬眉毛。
      周坤锐说:“宗师可认识惠宁方丈?”
      张留孙说;“见过几回。”
      周坤锐一拍大腿:“那老秃驴有心让我死!”
      张留孙笑道:“周大人严重。”
      周坤锐气得声音发颤:“一点儿不严重!我看惠宁是在灵泉寺待太久,吃了香灰没处喷,上我这儿撒气来了!”喘口气,继续说:“也怪我,去年珠池那事儿,没处理好,落下程利这么个隐患。说到程利,他就一种地的,我看他还算机灵,提拔他当珠户首。后来朝廷说要罢珠户,我没法儿,只能照做,解散之前还给每户放过款子。结果今年他倒打一耙,和惠宁勾结,向全健康百姓造我的谣!”
      “我看惠宁两袖清风,不像会……”张留孙激他。
      周坤锐满脸通红,低声叫道:“两袖清风!?张宗师!您可看错了人!几千张传单,一夜功夫,大街小巷到处是。头一回我派人撕干净,第二回又出现了,我再派人撕,第三回又来。简直邪门!直到一天晚上,埋伏在巷口的官兵报上来,说见到几个和尚,在告示栏边鬼鬼祟祟。抓起来一问,这些条子可不就是惠宁张罗人贴的。当夜我就往泉灵寺去,惠宁这秃驴倒挺坦荡,当场承认。后来我又派人埋伏在灵泉寺口,抓了程利这老油条。”
      张留孙单刀直入:“周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周坤锐道:“江南两大宗教,一为佛,第二才为道。建康城中亦如此。不是我居功,上任一年多,我为道教做了多少事。城东新建的玄贞观,每月的济贫粥,哪一样没顾到?可饶是如此,威望依旧不敌灵泉寺。宗师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努把力,把惠宁秃驴挤下去?”
      张留孙不耐烦道:“你想做什么?”
      周坤锐凑近张留孙:“火烧灵泉寺!”
      张留孙仰天长笑:“我说周老头,你半个身子埋土里的人,胆子倒大。”
      周坤锐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这人手……我不敢动用官兵。”
      张留孙试探:“司天台?”
      周坤锐说:“正是。”
      司天台,本质上是个观星台,但相比下又有点不同——里头放着兰纳的骨灰盒。
      任何宗教,讲究一个源远流长。道教派别众多,宗演这一门,往上不断追溯,可以算到李耳。不过李耳是战国时代的人物,存不存在另说,就算真有这号人,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当道教祖师爷。算来算去,历史上真有其人,且明摆着是道士的,就是兰纳。据说兰纳生于建康,乃一魏晋门阀。于是宗演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堆骨灰,说是兰纳本人,并将骨灰埋在司天台,算是给众信徒一个朝拜对象。
      后来建康城破,丹军俘虏了一批皇宫卫士,正愁没地儿安插。放正规军里,战斗力不行;真遣散了吧,又怕谋逆造反。索性打发给司天台,用来守骨灰。
      张留孙踱了会儿圈,转头笑道:“周老头,我张留孙不怕活得窝囊,就怕活得折腾。你和惠宁的事儿,我不想掺和。你烧寺也罢,杀人也罢,与我无关。至于司天台的兵,管你找宗演还是怎么,只要调得动,随你取用。”转而对张圭一挥手:“走咯。”
      张圭跟在张留孙后头,出了周府,他问道:“义父,你信周坤锐?”
      张留孙说:“一半。”
      张圭拉住张留孙,替他拢好斗篷:“周坤锐语焉不详,不仅一字不提宝形珠,还把责任推得干净。”
      张留孙有心探探张圭,试他能耐,问:“你觉得周坤锐当真敢烧寺?”
      张圭说:“义父小心此人。”
      “哦?”
      “烧寺只是噱头。周坤锐的目标应该是司天台。”张圭说。
      张留孙道:“说来听听。”
      张圭说:“他要是真想烧,早就行动,等司天台一帮老兵做什么?说句难听的,守骨灰的这批人,恐怕还没他家仆役能打。他三番五次找你,一定有所求,既不是司天台的兵,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司天台。”
      张留孙点点头:“的确。这事儿有点意思。”一推张圭肩膀:“段安,跟我走。”
      张圭问:“去哪儿?”
      张留孙声音一拔:“灵泉寺!”
      两人疾步而行,张圭摸上张留孙侧腰,笑道:“义父,你说周坤锐,是不是看上你家祖师爷了?”
      张留孙噗嗤一声:“很有可能!”
      两人穿出成贤街,沿着进香河畔走,来到清凉山脚。灵泉寺就坐落在山脚的清凉林深处。
      张留孙跟在张圭后头,穿梭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万籁俱寂,只闻鸟语。他仰头,深深地吸口气:“新鲜!”
      张圭挽住张留孙胳膊:“留心脚下。”转而说:“灵泉寺规模不大。据说惠宁方丈为了图清净,特意选的这地儿。灵泉寺和外界交集不多,除了每月施粥,以及定期讲经,没什么其他活动。”眼神一瞄张留孙,继续说:“惠宁这人,亦道亦佛,颇有点逍遥风范。生平最看重两件事,一为念佛,二为园艺。”
      张留孙笑道:“我知道。”
      进了寺门,正对一条狭长竹道,两旁一色的翠竹。
      张留孙过惯车水马龙的日子,如今到了灵泉寺,畅快非常。他兴之所至,反握住张圭手肘,说:“隐士自有隐士乐。”
      张圭道:“等国家昌平,万民安定,我与义父一起找个清净地儿,快活地过下半辈子。”
      国家昌平?万民安定?张留孙不信这一套,又觉得没解释的必要,下巴朝前头一扬:“拐角就是禅房。”
      两人进屋,见一和尚手捧经书,面对一片竹林胜景,临窗而跪。
      张圭拱手:“在下张圭,打扰惠宁方丈清修。”
      惠宁从蒲团上站起,转过身,双手合十:“张施主。”转而向张留孙:“张宗师,好久不见。”
      张留孙四下一扫,笑道:“别来无恙。”
      惠宁问:“两位可是为程利而来?”
      张圭道:“正是。”
      惠宁对张留孙说:“周坤锐来找过你了吧?”
      张留孙道:“你又不是不了解周老头,他的话,我只信一半。”
      惠宁指指张留孙,笑道:“留孙啊,你这牙尖嘴利的性子,倒也没变。”转而正色:“关于程利的事,我说三点:一,珠池是程利发现的,他当上珠户首后,的确得了好处。二,珠池出产的珍珠没有质量问题。三,珠池内的虫鱼毒得很,下水久了的人,没一个不被鱼虫所伤,后半辈子再想种地,没可能。”
      张圭说:“多谢方丈指点。”
      惠宁说:“不用客气。张施主若想了解事情全相,不要只听一面之词,不管是我,还是周坤锐,都只能说出我们的看法。这件事情说小也小,牵涉的不过几百名珠户,对朝廷无关紧要。不过珠户也好,万户也罢,众生平等。贫僧虽然久居灵泉寺,对官场没多大影响力,但希望竭尽所能,给程利和西郊的珠户一个交代。”停顿一下,继续说:“建康城中张贴的一千多张布告,均为程利亲手所写。”
      张圭说:“他竟有这样的毅力。”
      惠宁说:“他是一个走到尽头的人,我不能不帮他。张施主若有心,不妨找出真相,还他公道。”
      张圭颔首:“在下必当竭尽全力。”说完回头一望,张留孙不见踪影,眼神逡巡之际,惠宁偏头朝门口一指。张留孙正仰在躺椅上,欣赏竹景。
      张圭蹲下,半跪在张留孙身侧:“义父,走了。”
      张留孙回头,仰着脖子看一眼惠宁,说:“段安,你去寺里拜拜,听说灵泉寺的大佛,最能助人得功名。我呢,和惠宁方丈叙叙旧。”
      待张圭走远,张留孙撑住手杖起身,笑道:“惠宁方丈,我说的对不对?”
      惠宁说:“拜佛心要诚,张小施主心系众生且积极进取,必得偿所愿。”
      张留孙反问:“我不心系众生?我不积极进取?”
      惠宁挂着万年不变的菩萨笑。
      张留孙轻哼一声:“无所谓了,三次落榜,正好成全我成了张宗师。”
      惠宁说:“利民送你进寺,是希望你寒窗苦读,来日功成名就。可惜,你心思不在功名。我当初以为你对佛教有兴趣,后来一看,也不是。没想到你竟然成了道士。”
      张留孙攥紧手杖:“举人如何?道士又如何?我在乎的只是张利民。一生下来,他就把我扔在这破寺,自己在外头吟诗作对,风花雪月。龙扬七年,我第一次应试,落榜。以后两年,接连落榜。他不闻不问。哼,挺好,我落得自在。既然如此,就一直别出现啊!建康城破,他倒是想起我了,你还记得吧?那天他冒着大雨来找我。你猜他来找我做什么?”
      “做什么?”
      张留孙怒极反静:“他带我去长江口,让我和他一起殉国。”
      “留孙……”
      张留孙掸掸道袍,长呼一口气:“不说了,今儿不是来卖惨的。我问你,张弘范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惠宁整张脸惨白,沉默半天。
      张留孙说:“我找仵作验过张弘范的尸体。他是中毒而死,但毒药不是丹蒙赐的鹤顶红,而是麻石散。鹤顶红使人暴毙,麻石散却是慢性毒药,小剂量不致死,只有长久的规律性吞服才能致人死命。麻石散中有一味药,叫界苔,喜湿恶阳,对生长条件极为挑剔。”睨一眼惠宁,“整个健康城,界苔只长在林泉寺后的林泉坡。”
      不待惠宁答话,他继续问:“张利民手里的麻石散,出于你手?”张留孙目光一下狠戾:“是,或不是?”
      惠宁倒退一步,眼睛一闭,跌坐在地。
      “都说丹朝人心狠手辣,南魏人也不是好东西。”张留孙大步走远,撂下半句话砸在禅屋里:“国家之恨,竟重于佛祖!”
      张圭正跪在蒲团上,对佛祖磕头,肩膀被人一拍。他回身,是张留孙:“段安,走了。”
      两人出灵泉寺,天色已渐黑。
      张圭问:“义父,累吗?”
      张留孙说:“今日事今日毕,咱们再去趟西郊,问问程利。”
      沿清凉山脚往前走,出清凉门,便是西郊村。西郊村内有个莫愁湖,莫愁湖侧有个小池子,即珠池。程利家在离珠池不到两里处。
      张圭一进西郊村,第一感觉就是破败。道理泥泞,几辆马车四仰八叉地倒在街角。住户向块破膏药似的,这儿聚一团,哪儿聚一团,分布毫无章法。
      一个妇人抱膝坐在地上,衣衫不整,面前放一口破碗。张留孙往里头扔了一块铜板,问:“大娘,知道程利家在哪儿吗?”
      老妇眼睛凄迷,听到程利两个字,身子一挺,拉尖嗓子:“程利啊,全村的祸害!你们找他干什么?”
      张圭弯下腰,和她视线齐平:“大娘,我们来帮你,来帮西郊村。您得先告诉我,程利在什么地方,我们了解下情况。”
      老妇拿起铜板,对着张圭一晃:“要帮我们简单得很,诺,瞧见没?给钱就成!每户分个一百两银子,下半辈子不用愁。找那个祸害精做什么,要不是他,我们西郊村能穷成这样?”
      张圭张了张口,又闭上。
      张留孙把手掌贴在张圭背上,抚了抚,摸出一块银锭:“告诉我们地址,这钱就是你的。”
      套出地址,张圭和张留孙继续往前走,张圭说:“村人好像都讨厌程利。”
      张留孙说:“这不理所当然的事。一帮只能温饱的农民,靠程利,靠珠池,不仅不用徭役,还富裕了一把。没想到一道令下,一声招呼不打,平白无故被夺了珠户身份,好处全没不说,还落下一身病根,连地都种不了。当初带他们登上山峰的是程利,后来把他们拉到谷底的,是珠池,而珠池是程利发现的,所以归根到底,始作俑者就是程利,不恨他才怪。”
      谈话间到了程利住所。
      程利住在村子最深处,独门独户,身后就是莫愁湖。
      张圭叩门,一个小女孩探出半个头:“你们找谁呀?”
      张圭问:“小姑娘,程利在家吗?”
      小女孩答:“爹出去了,你们找他有事吗?”
      张留孙掏出一块糖饼,递给女孩:“没大事,我们找你爹聊聊天。”
      小女孩接过糖饼,瞬间喜笑颜开,却依旧不拉开门,转头朝屋内喊:“奶奶!有人找爹!”
      一个发颤的声音荡出来,幽灵似的:“谁呀?”
      小女孩回头说:“奶奶问你们是谁。”
      张圭道:“在下建康城张圭张万户。”
      小女孩一听,马上转头喊:“奶奶,是个官!”
      屋内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进来进来,快让大人进来!”
      小女孩把门完全打开,跑回院子,做回凳子上削土豆。眼珠子一转,突然站起来,浑身下上一阵乱摸,摸出两条小鱼干,在衣摆上揩了揩,递给张留孙和张圭:“给你们吃。”
      张留孙接过,一口塞进嘴里。张圭摆摆手:“不用不用。”
      张留孙一杵张圭胳膊:“孩子的心意嘛。”
      张圭拿过鱼干,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
      屋内一个老妇,坐在房间里唯一的床上,身上套一件枣红色棉袄,扣子扣错了一个,显然是匆匆换上的。房内家具屈指可数,一个灶台,一张木桌,几条木凳,再加上老妇躺着的一张床,这就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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