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少爷，您对着纸条三天了！”聂桢探过脑袋，“上面画了藏宝图还是怎么的，让我瞅瞅！”
　　张圭对准聂桢脑门，轻轻一拍，跳入房中。房门一关，他又开始研究纸条，义父的字写的一次比一次飘逸。第一回还能看出点笔画，第二回送青玉佩，有点放飞的迹象，但勉强认得出。
　　至于这一回，完全笔走龙蛇，几个字连成一道，就是张变相的符箓。
　　纳闷之际，耳边响起爆竹声。
　　张圭一个猛子，从太师椅上弹起，冲出房间，随手抓住一个小厮：“小刘，今天几号？”
　　“今儿除夕呀，少爷！您听，隔壁家都提前放炮咯！”
　　张圭“啊”了一声，跑回房间，坐在书桌前发了会儿愣。然后一甩脑袋，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聂哥！你来！”
　　聂桢提着酒壶赶到：“怎么了少爷？”
　　张圭半个头埋在樟木箱里，问道：“我的绯色罗纱袍上哪儿了？”
　　“哎呀，我以为什么大事！”聂桢灌了口酒，“绯色罗纱袍啊，少爷许久不穿，上头积灰，我让周妈去洗洗。”
　　张圭抬头问：“周妈呢？”
　　聂桢偏头一指：“洗衣房呢！”
　　张圭拔腿就跑。聂桢伸手想拉，衣袖在手中一溜，张圭早不见了影。
　　聂桢右手握杯子，时不时低头嘬一口，津津有味地看张圭。
　　张圭从周妈手中抢下罗纱袍，拍掉灰尘，脱掉旧衣，再把罗纱袍平摊在床，一层层套上。
　　“少爷，明儿才是初一！今儿除夕！”聂桢说，“今儿吃得欢，明儿才是穿得好！”
　　张圭绑好腰带，转身问：“怎么样？”
　　“我家少爷，还用说？”聂桢说。
　　张圭欢快地出门了。
　　聂桢在后头，惊讶瞧张圭跑远。少爷风平浪静的个性，居然也会蹦跶？
　　张圭奔到张府门口，双手负后，抻直腰背，来回绕圈，像个巡视的军官。他注意路过的每一辆马车，看会不会停，不停的就追着看。十里成贤街，百座富贵宅，张留孙未必还记得位置。
　　探头张望之际，肩头被拍了一下，聂桢张着嗓子：“少爷，看啥呢？溜达了大半个时辰，看出点玩意儿没有？”
　　张圭抬头看天，再四下一望，天昏了，灯笼也上了。于是问道：“什么时辰了？”
　　聂桢说：“开饭的时辰！”
　　整个张府，要是缺了他，谁也不敢先下筷。张圭拖着脚步，踱回张府，临了还不死心地回头看一眼。
　　建康城外的官道，流清和张留孙坐在马车中。
　　流清问：“宫主，还好吧？”
　　张留孙活动活动上半身：“还行。”
　　流清心疼，自家宫主说还行，那就是不太行。他拧开水壶，递给张留孙：“宫主，我说您也是，过完除夕出门不成吗？非得匆匆忙忙赶出来，大夫说了，您这伤得静养。您倒好，左耳进、右耳出，嘴上应承得妥当，结果二话不说，涂完药包扎好，送走大夫后立马上路。路上还赶得这么急。”
　　张留孙接过，抿了一口：“快到了吗？”
　　流清掀起窗帘，探出头看：“能见着司天台了，一刻钟内到。”
　　张留孙闭眼休息，说：“到了城门口吱一声。”
　　与此同时，张圭穿过成贤街，沿着珍珠河直走，来到城门下。他问城卫：“大哥，可见到来自京城的马车？”
　　城卫打了个呵欠，说：“公子，亥时啦！今儿除夕，家家户户团圆，该进城的都进咯！这个点，不会再有京城的马车。”
　　张圭不甘心，蹲在墙角，踢了半个时辰的小石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少爷！回家吧！”
　　聂桢心再钝，也明白了张圭在等谁：“臭道士不会来。京城那么多事，能顾得上你？建康城都在传，礼佛院的惠清和容妃私通，道教一跃而上，成了丹朝国教。张留孙往后有的是高官厚禄，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张圭跟在聂桢后头，蔫蔫地走回城区。往常热热闹闹的商业街，今儿人走店空，大伙儿都忙着吃团圆饭。脚步踩在石板上，发出哒哒声，张圭第一回觉得委屈。
　　与此同时，张留孙的马车驶进建康，他一叩手杖：“糟了，张府在什么位置？我竟忘了！”
　　流清半闭着的眼睛猛然张开：“什么！进城了？”揉揉眼睛：“好像在成贤街，具体是哪儿，我也不记得。”
　　张留孙吩咐马夫去成贤街，他一下车门，立刻一个头两个大：谁搞的城市规划？！街两边没有一家商铺，全是住宅！
　　张留孙撑着手杖，走在后头，流清在前面提灯笼。两人每到一家府邸，登上台阶，凑着灯光看匾额。什么李府、周府、林府，张留孙走了大半条街，身乏力尽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台阶上，坐着一个黑影。
　　张留孙走近，站在埋首的张圭跟前，俯身说：“张小少爷，佳节独坐，可有心事？”
　　张圭脑袋一抬，正对上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他心里不知什么感觉，仿佛一个拳头顶住心房，脉搏拼命跳，血液流不动。生气、责备和思念，在看到真人的瞬间，全化成心疼。
　　张留孙笑道：“哟，小段安，哭什么？”
　　张圭蹲坐在地。张留孙正欲起身，谁知突然张圭身子一探，拢住他脖子。脚下一个踉跄，两人扑倒在台阶上，张圭后背撞到石板，发出“咚”的一声。
　　流清看到张圭就眼睛疼，冲上去扶起张留孙，叫道：“张圭，搞什么？！我家宫主受着伤！”
　　“怎么回事？”张圭以为张留孙腿疾复发，二话不说背起他就走。
　　流清在后面大喊：“张圭！等会儿啊！”
　　张圭把张留孙放在床上，弯腰就要替他脱靴。张留孙翻身躲开，按住他肩膀：“哎哟，我的小祖宗，别闹！”
　　张圭问：“不是腿伤？”窜到张留孙身边，张着眼睛上下打量：“哪儿受伤？”
　　张留孙一个挺身，把张圭脑袋摁在胸口：“安静会儿，别说话。”
　　张圭在张留孙的手掌下哼哧哼哧地喘气，慢慢地气息稳了，他伸手圈住张留孙。两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
　　张留孙顺着张圭后脊，上下摩挲：“瘦了。”
　　张圭说：“是精壮了。”
　　张留孙笑道：“是吗？”一把推开他：“来，表演个后空翻。”
　　张圭蹭地起立，脱下罗纱袍，开始活动筋骨。
　　张留孙笑倒在床上，伸手拉张圭衣角：“我开玩笑呢！”
　　张圭受张留孙一牵，顺力倒在他身边，拱进他怀里。
　　“段安，除夕快乐。”张留孙说。
　　张圭抱张留孙更紧，心下暗忖：要是义父可以永远不离开，他愿意把建康城所有的寺庙拜个遍。
　　闹了一阵，两人脱衣躺下。
　　张圭问：“义父，你纸条上写的什么？”
　　张留孙说：“我也忘了写得什么，大概是问好，不重要。”
　　张圭忍不住问：“义父，你写的是什么字体？为何我从未见过。”
　　张留孙笑道：“本人自创，改日教你。”
　　张圭问：“改日是什么时候？”
　　张留孙道：“今天，明天，今年，明年。只要你不嫌麻烦，我就赖在张府，一遍遍地教。”
　　张圭喜道：“义父不走了？”
　　张留孙说：“不走。”
　　“当真？”
　　张留孙声调一扬：“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变过！”
　　张圭想起一事：“对了，义父。周坤锐来张府找过你。”
　　“找我？”
　　张圭说：“我估摸着是为了珠户的事。”
　　张留孙问：“建康城什么时候有珠户了？珠户不是只有产珠地才有吗？建康城一不靠海，二无大湖，哪儿来的珍珠可捞？”
　　张圭说：“义父可听说过珠池？”
　　张留孙道：“别卖关子。”
　　张圭轻咳一声，继续说：“去年有个叫程利的农民，在建康城西郊发现一口池塘，说该池塘能出产珍珠。程利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周坤锐，周坤锐起先不信，亲自去了一趟。结果真见到有人捞出珍珠。这珍珠有一奇处，一般珍珠大多像颗圆球，珠池的珍珠却不，一颗颗形状各异，毫无重复，人称宝形珠。”
　　“然后呢？”张留孙问。
　　“周坤锐报告给丹蒙，丹蒙便在珠池附近括了一些珠户。这些珠户原来都是农民，后来地也不种了，秧也不插了，全奔珠池捞珍珠去。当时建康城传得沸沸扬扬，我和聂哥还去看过。再后来不知怎么的，珍珠收上去后，全被退了回来，说是质量太次。周坤锐解散珠户，珠池也销声匿迹。”
　　张留孙问：“陈年旧事，如今又闹起来了？”
　　“几个月前，建康城中突然涌现大量传单，说周坤锐私藏珍珠、侵吞公款，不顾珠户生死。周坤锐查出幕后主使，正是程利，进一步追查，又发现帮他散步传单的是泉灵寺。”张圭说。
　　“看来是泉灵寺要对付他。”张留孙道，“也对，周坤锐和宗演走太近，也是个好虚名的主。这些年为了招揽信徒，估计没少作妖。”
　　张圭问：“周坤锐想请义父出面，对付泉灵寺？”
　　张留孙笑说：“他也太看得起我。道教在丹蒙等中上阶层中，占有优势，可是在广大民众眼里，道士就是骗子的代名词，佛祖才是真天神。现在江南道教组织散乱，毫无秩序，让我以一人之力，去蚍蜉撼树？可千万别，我还想多活几年。”
　　张圭建议：“不如明日走一趟周府？”
　　张留孙撑起半边身子，饶有兴味地看他：“感兴趣？”
　　张圭对上张留孙目光：“我不关心周坤锐，但是放不下珠户。我去过珠池，亲眼看到过宝形珠，颗颗是精品。周坤锐却拿珍珠质量，当撤销珠户的理由，实在无法信服。”
　　张留孙说：“多管闲事做什么，撤都撤了。”
　　张圭坚定地说：“我想管。”
　　张留孙松开手肘，倒回床上：“好，明日去周府。”
　　大年初一，周坤锐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酌新茶。小厮来报：“大人，张宗师和张万户有情。”
　　周坤锐一骨碌坐起，迎向门口：“哟，张宗师、张万户，新年好啊。”揽住张留孙肩膀：“张宗师何时到建康？怎么不知会老夫一声？”
　　张留孙道：“何劳周大人费心。听说周大人找过在下，真是不巧，京城有事耽搁。这不来向周大人赔罪了？”
　　周坤锐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张留孙问：“周大人找我何事？”
　　周坤锐瞄了一眼张圭。
　　张圭意会，正欲走开，张留孙单手拢过他脖子：“忘了说，张万户是本宗师新收的义子。有什么话当面说，不用避讳。”
　　周坤锐拱手笑道：“原来如此。”转而继续说：“实不相瞒，老夫几次三番来寻宗师，的确有事所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