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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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搞个长途


      举座哗然。
      和尚养老婆,虽人人皆知,但始终不见光。容英这一下,不仅让惠清下不了台,还捅破窗户纸,得罪了全京城的和尚。
      惠清还没说话,已经有人坐不住了。一颗光头从惠清后头猛然窜出,大叫道:“容妃,你莫血口喷人!惠清禅师为丹朝做了多少好事,上天明鉴,可容你这般污蔑?!”
      一个声音悠悠飘出,他转头一看,正是昨晚上领头的丹阳:“荣妃,你说惠清禅师与你有私,可有证据?”
      又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对啊,口说无凭。”
      惠清身后的秃驴气得脑袋红透:“要什么证据,能有什么证据,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女人,能说什么好话?”
      宴会上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流清凑近张留孙,低声说:“宫主,容妃怎么这么想不开?要说私奔还靠谱点,这明面上的让丹蒙成全,不等于给他扇耳刮子吗?同意才怪了!”
      张留孙初听到时也不可置信,再看容英一往无前的神色,霎时全明白了:她就是想死。
      张留孙一叩手杖,猛然立起,说道:“皇上,容妃许久没有蒙宠圣恩,又在冷宫关久了,精神不佳在所难免,胡言乱语也是有可能的。”
      流清拉了拉张留孙衣袖,低声喊道:“宫主,您疯了!天大的好事,让他们闹去,还能一举锤死礼佛院。您瞎掺和什么,可别惹火上身!”
      宗演朝张留孙觑一眼:“要你充什么好汉!”
      容英扫视众人,说:“要证据,好得很。”说着转向惠清:“惠清,你右腰侧有一处红色胎记,不妨脱了衣服让大家看看。”
      惠清一直端坐在位,听到这里怒极反笑:“容英啊容英,我道你真对我有意,原来你是来毁我的。”
      丹蒙一双油手砸在桌上,吼道:“都给我住嘴!”肥润的手指上还沾着羊肉,他指向惠清:“朕听得烦死了!惠清,说清楚,你和容妃怎么回事。”
      惠清一双眼睛没离开容英,答道:“臣的确和容妃有染。”
      丹蒙双眼冒火,直想把这对狗男女叉出去。倒不是说他对容英多在乎,区区一个女人,没了就没了。可是脸面只有一张。
      丹蒙气得浑身发抖,咬出几个字:“来人,把容英和惠清打入天牢,明日问斩。”
      惠清一把止住侍卫,退后一步,解开袈裟甩到桌上。食盘被撞击得一阵乱响。
      “事已至此,不妨把话说开。”惠清一身白衣,眼眶凹陷,“我自小在佛寺长大,不知道爹,不知道娘,身边看到的只有和尚和佛祖。佛祖,哼,”他冷笑一声,“小时候,我最信佛祖,如今,我最不信的,便是那周身金光、面带慈笑的佛祖!”
      全场一片窃窃私语,连丹蒙听了都呆住。
      刚才还为惠清辩护的和尚调转矛头:“禅师!请禅师慎言!”
      惠清激动得喉咙梗塞,重重地咳了一声,他说道:“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与其到了地狱向阎王交代,不如现在就一吐为快。反正这人世间不过是一个变相的地狱!”
      “人常说,佛祖慈悲为怀。可是我活了几十年,从不曾见佛祖慈悲过。贫穷的人得不到救济,受冤的人得不到昭雪,遭灾的人任他们流离失所,矇昧的人任他们永堕黑暗。元至四年,黄河决口,整个临川城五万人口,瞬间没了一半;元至八年,长乐城疫病,官府见死不救直接封城,又导致六万人丧病。还有元至十六年,”惠清转向丹蒙,“陛下最体面的一年,攻克江南,做主中华。那一年,多少将士自刎,多少遗民投河。”
      惠清凄厉地一笑:“所有这些发生的时候,佛祖在哪里?当富人夜夜笙歌,穷人忍饥挨饿时,佛祖又在哪里?根本就没有佛祖!所谓的来世、天堂,全是虚妄。这个禅师,贫僧做腻了!我偏要知其不可为而为,吃肉、喝酒、□□!我倒要看看,佛祖能拿我怎么样?!”
      惠清软了语调,痛苦得五官扭曲:“要是真有地狱就好了……要是真有地狱,我真想早点下去。有地狱的地方,反面就是佛祖的所在。”
      流清瞪眼瞧着惠清,问张留孙:“宫主,惠清疯了?”
      张留孙说:“他是太信佛祖。”
      丹蒙听惠清说完一长串,唯一的念头就是:这和尚嫌丹朝不好,也等于嫌他这个领导人不够格,于是大手一挥,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淫僧抓起来!”
      两个侍卫上前,刀已一半出鞘,惠清一个翻身夺过。
      “惠清!你造反吗?!”丹蒙喝道。
      惠清执刀跨上食桌,一脚踩在袈裟上,挥刀自刎。
      回庆善宫的马车中,流清把道袍摊在腿上,低头擦拭血迹。张留孙一袭里衣,外头套件斗篷。
      “这道袍宫主没穿几回,沾了血渍,这下难洗咯。”
      张留孙心里正盘算惠清,越想越觉得此人难得,死得可惜。惠清表面上一派无所不为的劲头,骨子里比谁都正统。礼佛院里怕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有信仰的。眼见不一定为实,世间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谁看得懂谁?
      还有天牢里那一个,也是狠角色。
      张留孙换好衣服,连夜出门。
      进了天牢大门,张留孙越走脚步越慢,以为自己中了邪。事态到了这一步,被打入天牢的人,他张留孙纵是手段再高也难救。既然如此,来这一趟作什么。
      虽然这么想着,动作倒是不停下,一路上问过狱卒便拐进容英牢房。
      容英身着囚服。衣服上整片的秽物,不知被多少人套过。她双手抱膝,眼神盯住虚空一点,是个失魂落魄的模样。
      张留孙不忍,隔着牢门轻唤:“容英?”
      容英眼珠子转了转,恢复焦点,慢腾腾地转头:“张留孙。”
      张留孙受了容英绝望的一瞥,不知哪儿来的底气:“若你改变心意,我可向皇上说明……”
      容英打断张留孙:“说明什么?说明我和惠清是清白的?说我在宴会上发疯?”叹一口气:“放过我吧,张宗师。”
      张留孙说:“只要肯经营,总还不是没有机会。”
      容英忽然站起,逼近张留孙,铁枷和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刺音。两人隔着牢门对立。
      “若你是个真道士,”容英哑声喊道,“就去求你的雨、念你的经。总缠在尘事里,我替你累得慌。”
      张留孙不甘心:“你难道肯放弃写诗,南魏第一女诗人?”
      “我再也写不出了。”容英说。
      “写诗讲意境,来日方长的事。今日不行,未必以后不可以。”张留孙说。
      “要么全部,要么没有。往日在南魏,我有名声、有才华,受尽万人赞叹,所以我写得出诗。现在我一无所有,你让我拿什么去拼?哦,对了,人还有意志。”容英爆发出一阵大笑,“狗屁!不是所有人都熬得过逆境,你张留孙或许可以,但我容英不行。我自小被称为神童,你懂吗,张留孙?我生来就站在山峰上,我在山峰上才能作诗!如今被抛入谷底,我就是受尽践踏的一滩烂泥。”
      “烂泥也有风干的时候。”张留孙说。
      容英轻笑一声,自顾自说:“我真后悔,当初没跳成长江。”
      张留孙感到一阵厌恶,没什么好说的。自嘲地一笑,他手杖一挥,大步迈出天牢。他为数不多的一点同情心算是派错用场。
      走在路上,张留孙觉得这一天过得近乎荒诞。他自认是个事事怀疑的人,偏遇上个信到发疯的惠清。他此生最看重的便是这条命,遇到绝境也会自创希望,偏遇到个一心求死的容英。
      第二天,大明殿,百官朝会。
      一谏官向张圭开炮:“枢密院虽然可以暂存,但张圭不得不严惩。他一南魏旧将的儿子,竟敢私自调兵,其心可诛!”
      张留孙眼神一扫,凌厉地说:“南魏人难道就不是皇上的子民?我还想问问你,离间丹朝各族的关系,居心何在?”转向丹蒙,继续说:“皇上,张圭年幼,做事冲动。但他所作所为,全为杭州百姓。若不是张圭调兵护卫,臣不能成功求雨。”
      丹蒙念及江南局势未稳,不敢把张圭怎么样:“既然如此,做点惩戒即可。传令下去,罚张圭三年不得出建康城。”
      一个声音说:“皇上此举英明,但难平众怒,臣建议施以鞭刑。”
      张留孙转头一看,是礼佛院的老秃驴,这是公报私仇来了:“不过张圭远在建康,用刑不便。”目光滑向张留孙:“张圭既是为张宗师调兵,不如请张宗师代其受过。”
      礼佛院的秃驴就是小心眼,张留孙大步一迈:“臣愿代张圭受过。”
      鞭刑是丹蒙从草原带过来的老习惯。以往朝官失言,皇帝为了顾及百官面子,不好当场施刑。如今丹蒙全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无论大小,是官就是他丹蒙的手下。皇帝打手下,好比首领打小弟,有什么不对?
      张留孙衣服一脱,露出上半身。一个宿卫士执鞭上前,左右开弓,挥出力道十足的两鞭。
      丹蒙说:“这事儿就算完了,谁也不准再提。”嘴巴一歪,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礼佛院出了惠清这么个败类,你们内部整顿整顿,省得再闹笑话。朕决定,道教从此为丹朝国教。”
      张留孙攥紧手杖站稳,说:“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说。”
      张留孙道:“浙东道院刚立,江南道教组织杂乱,臣愿前往江南整饬。”
      丹蒙看向宗演:“国师,你怎么看?”
      宗演说:“臣觉得可行。”
      丹蒙目光回到张留孙身上:“朕封你为浙东道院院长,专理江南道教事务。”
      朝会结束。
      张留孙纵然一身虚汗,走得依然利落干净。宗演跟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上:“留孙,你要累死我这把老骨头!”
      张留孙痛得笑不出来,敷衍:“儿子该死,不知干爹在后头。”
      宗演和张留孙隔着一人距离,问:“想走?”
      张留孙说:“儿子聒噪,离了京城,让干爹清静清静。”
      宗演笑说:“我可舍不得。”寒暄够了,继续说:“你既去江南,留心建康形势,能拉拢的拉拢。丹蒙承认道教的地位,不代表丹朝人民承认。宗教之间比的什么?一是地位,二是信徒。没有信徒支持,宗教就是空中楼阁。”
      一问一答间出了灵星门,流清早在外头候得焦头烂额,一步上前扶住自家宫主:“宫主!你可急死我!听前头出来的官员说……”一瞥宗演也在,立刻小了声音:“国师好。”
      宗演扫一眼张留孙后背,说:“扶他下去吧。”
      两人上了马车,流清急道:“宫主!你后背都洇出血了!”
      张留孙说:“先回宫。”
      流清气得掉泪:“宫主,咱们别去招惹张圭,成不成?您看看您自己,又是坠崖又是断腿,现在还……”
      张留孙右手掌往空中一立:“止住!消停会儿。”
      流清掐住话头。
      张留孙朝外看,街边多了不少卖春联的小摊,于是问:“今天几号?”
      流清扳着手指头数日子:“腊月二十八。”
      张留孙喃喃自语:“后天除夕……”
      流清双手一拍:“后天除夕!今年除夕咱们上哪儿晃悠?前年在辰轩楼下馆子,去年和月城楼的姐姐们一起,今年呢?今年去礼华楼好不好?听说礼华楼新来了个酒师,调酒功力不错,正好去尝尝!带上小勾一起!”
      张留孙一挥手杖,笑说:“今年搞个长途。”
      “哪儿?”流清凑着问。
      “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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