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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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养贵妃


      张留孙在月城楼饱啖一餐后,前往别苑寻容英。
      容英这名字,他在南魏就听说过,小时候还背过她的诗。从前的女诗人,今日的荣贵妃,其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事?
      张留孙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走到别苑门口。
      门口立着两个侍卫,都像没筋骨似的,不靠墙就没法儿站立。两人一眼便认出张留孙,不待他开口,马上让出一条道。
      张留孙半只脚刚跨上门槛,便感到一股阴气扑面而来,再走进去,院子里一派芳草萋萋,比城南的墓园还瘆人。
      果然,不愧是别苑。
      别苑原来是南魏亲王魏迎的府邸,京城攻破后便成了处荒地,不是不想占,是不敢占。据说城破的那天,魏迎全家在府中自焚,差点把整条街都烧了。从此王府声名远播,成了京城第一凶宅。后来不知怎么的,丹蒙心思一动,将其改成冷宫,算是物尽其用。
      院子里左半边的房子塌了一半,右边原来是客房,后来改成了仓库。顺着仓库再往前,绕过影壁,一直往里走。走廊尽头便是容英的住所。
      张留孙叩了两下门:“在下张留孙,拜访荣贵妃。”
      “吱呀”一声,容英探出头:“张宗师?”
      张留孙厌恶地后退一步,他从没见过这样一张脸,让人伤心又寒心。
      整张脸皮肉松垮地耷拉着,眼神阴鸷,眼角下吊。
      “荣贵妃,在下为西山狩猎一事而来。”张留孙拱手道。
      容英把门完全打开,张留孙进屋,鼻子首先便嗅到一股酸气。
      衣物到处散着,床头床尾,地上,椅子上。容英随脚踢开,让出一条通道。
      张留孙道:“容大诗人,可记得在下?”
      容英只在张留孙求雨时,远远望过一回,道:“鼎鼎大名的张宗师,谁人不晓?”
      张留孙道:“再仔细看看。”
      容英凑近张留孙,端详一阵,道:“你是张利民身边那小子?”
      张留孙道:“张利民正是家父。”
      容英道:“一个南魏大诗人,一个丹朝大道士,父亲在长江口自刎,儿子在京城享尽荣华富贵。你们父子两个,倒挺有意思。”
      张留孙道:“过奖。”目光滑到桌上,一本《容英诗集》摊开,平平整整,一尘不染。诗集周边铺着很多白纸,上面写满诗句。他随手拿起几张看,国破家亡的幽愤,深处禁宫的孤寂,全是些陈腔滥调。
      张留孙直奔主题,掏出镯子说:“你胆子够大,敢和惠清私通。”
      容英走到桌边,捧起诗集放在胸口说:“他们都说我是南魏最有才华的女诗人。”抬头问张留孙:“你觉得呢?”
      张留孙说:“当之无愧。”
      太久没说话的人,见到一棵树都会滔滔不绝。容英双眼发光,一下子又暗淡下去,然后转为狠戾:“可我再也不是了!南魏亡了!我佩服张利民!我怕丹朝人,我怕活,可是我更怕死。可是整个南魏都希望我死!我是南魏的大诗人啊,我是南魏的人,是南魏的东西!南魏没了,还要我干什么?有好几次,我半个身子都进了长江,水到胸口的一刻,我突然下定决心,不管丹朝人还是南魏人,他们越想让我死,我越要活!”
      “后来丹蒙看上我,选我入宫。我想,反正我没死成,名誉早没了,不如就走到底,把世间的脏污看尽。入宫之后,丹蒙给我安排一处僻静地方,我继续写诗。我当时满腔怨愤,一颗心只顾着怎么去恨,写出来的东西全是垃圾。我不断地放弃,不断地继续,直到发现自己怀孕。我把全部心思放在孩子身上,没想到后宫那帮贱女人趁我不备,在饭里下药。孩子没了,四个月的孩子,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怎么进了冷宫?”容英自嘲一笑,“管他呢!我无所谓!这世界本来就这样,不公平、肮脏、下贱、堕落,所有人都是!没一个好东西!我告诉你,张留孙,这么些年,我什么都能忍,唯有一样,我的才华,我的诗,到死都放不下!你瞧瞧这册诗集,”容英翻开诗集往张留孙脸上贴,“这一首,南魏龙扬三年,西子湖畔写的。”翻开另一页,点住一首,“这一首,龙扬四年,秦淮河边,游园雅集,我拔得头筹,比张利民还厉害!那天晚上,全南魏的诗人都在,我一介女流,写的东西比他们所有人都好!”
      容英语音渐弱,抱头蹲下,哭道:“我明明那么厉害,怎么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啊?丹蒙这贱狗,南魏这贱狗!”
      她突然站起来,目光一下子柔和,轻抚诗集说:“幸好遇到惠清,惠清懂我,他是全天下最懂我的男人。只有他能欣赏我的诗,只有他……”
      容英身子一抖,突然激动起来:“私通怎么了?为什么女子不能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和尚如何?贵妃如何?我偏要挑战世俗的道德!”
      张留孙逼自己硬起心肠,冷冷地说:“你只有他,他未必。你说他欣赏你的诗?哼,清醒一点,容英。你闭着眼睛太久了!你难道不明白,曾经的你和如今的你天壤之别?”
      他拿起一张掼在地上,说:“这些东西,市井小儿都写得出!”随后把镯子一扔,“这镯子,是从惠清身上掏来的,你自己看着办。”张留孙说着走出房间,头也不回:“想看看惠清是个什么德行,今晚去月城楼。”
      “等一下,”容英喊住张留孙,“我们南魏人真的就猪狗不如吗?”
      张留孙回眸,冰冷地说:“不是我们南魏人,是你活得猪狗不如。”
      他这一句话不仅是抑扬顿挫的几个字,更是一把尖刀,洞穿了容英的心。
      容英满眶的泪全憋回去,扔下诗集,追上去拉住张留孙的肩膀。张留孙转过身子,一巴掌迎上来,打得他一个踉跄。
      容英大喊:“张留孙,你算什么东西!我容英好歹是南魏第一女诗人,你呢?不过是一个活在张利民阴影下的落魄士子,三次应试不中,你爹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南魏人被丹族人踩在脚下,你却去逍遥自在地当道士!”
      张留孙抹掉嘴角血迹,冷淡地说:“是,我应试不中,张利民看不起我。是,我不敢在长江口自刎,张利民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哼,张利民,南魏第一诗人……可笑。他算什么?容英,人死后不过一个空字,我一点不稀罕流传千古。我纵然千般无能,名誉扫地,可是你看我现在,京城谁见了我不喊一声张宗师?你说丹朝欺你,南魏负你,丹蒙辱你,惠清薄你,你有万般委屈,你哭哭啼啼,你自怨自艾。”
      张留孙嗤笑一声,一字一字地说:“谁、也、不、会、可、怜、你。”一脚踩在诗集上,继续说:“你要是真想活出个人样,就放下执念,重新开始。”
      “说得容易!这别苑,这京城,我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张留孙道:“谁说要出京城?我看你也瞧不上丹蒙那个大老粗,此番入了别苑,不正好乐得自在?忘不了的就记着,不过别钻牛角尖,比你不幸的多得是。真要说悲惨,你连号都排不上。处理完惠清这老秃驴,打扫打扫别苑,没事儿去街上走走,该干嘛干嘛。非跟自己过不去做什么。”
      张留孙见容英捏着镯子发愣,觉得有戏,继续说:“做人不必太认真。明天就是西山围猎,你不妨到丹蒙面前转一圈,给他泼点脏水,再把自己干净地择出来。”
      张留孙回庆善宫,正碰见流清出门遛狗。
      “哟,宫主,回来啦?”流清朝张留孙挥手。
      张留孙看久了容英,见到流清没心没肺的笑,顿觉舒心不少:“小子,早点回来,替我找套新道袍。”
      张留孙脱衣沐浴。他自认为自己做了件大事,不仅救了个迷失的女人,还解决了惠清这淫僧。由于得意,他边吹口哨边泡澡,心里说不出地痛快。
      “哟!宫主,心情很好呀?”流清在门口说,“道袍给您备好了,什么时候用?”
      “明天一早,”张留孙穿好衣服,“先拿进来,我试试。”
      流清捧着道袍,抖了抖,替张留孙更衣:“宫主,我刚才出门,见到一件新鲜事。”
      张留孙道:“什么?”
      流清说:“女人也去青楼呢!”
      “谁?”
      流清抻抻道袍领,弯腰拍了拍:“听说是容妃!有人在月城楼看见容妃了。”
      张留孙问:“闹起来没有?”
      流清说:“那倒没有,听说直接上二楼,在一个包厢门口站了会,啥也没做就走了。您说稀不稀奇?”
      张留孙心下把握又大一成,照理来说是稳了,但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不管了,明日再说。
      两道广袖一甩,他问:“如何?”
      流清抱拳躬身道:“神仙妙人!”
      张留孙回房间,将道袍仔细叠好,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禁发起愣,张圭那小子如何了?回健康了吗?有认真锻炼吗?
      他自觉还挺惦念张圭,于是翻出信纸,准备洋洋洒洒地长篇大论。谁知真拿起笔,反而一片空白,想说的话全逃得干干净净。一滴墨汁顺笔锋滑落,掉在信纸上,他想了半天,写道:
      “吾儿段安,为父在京城甚为挂念……”
      腻歪,一揉扔掉,换一张。
      “段安,我在京城一切皆好,你到南京了吗?”
      太白话,扔掉。
      写到第二十回,张留孙方觉满意,唤来信鸽送出后,便上床睡觉。
      第二天,西山狩猎,丹蒙猎得一虎。随行的亲王个个草原出身,没一个不擅长射猎的,碍于情面,大家伙儿随便打了点野味,为了烘托丹蒙。
      晚上便是贝霄宴。草原传统,每次围猎结束,大宴宾客。中间一只烤全羊,最强猎手优先选一只羊腿,剩下的由他分配给其他勇士。
      丹蒙坐在首位,大臣分坐两列。礼佛院以惠清为代表,功德使司以宗演为代表,两桌相沿而坐。老规矩,按京城地位落座,礼佛院处在功德使司上首。宗演独占一小桌,张留孙随流清一桌,于宗演身后。
      丹蒙抱着一条羊腿啃得正欢,娄公公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丹蒙大手一挥,边嚼边说:“传她上来!”
      一面挂纱巾的女子款款上前,两手平措至胸前,躬身道:“皇上万岁。为祝贺皇上猎得猛虎,臣妾献上江南特色伞舞。”
      一舞跳毕,丹蒙手头的羊腿也啃完了,两只油手一拍:“跳得好!容妃!”
      容英说:“谢皇上赞赏。”
      丹蒙嚷道:“今天朕高兴,你有什么要求,说吧!”
      容英眼珠子往惠清一扫,说:“请皇上成全我和惠清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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