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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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走了,好不好?


      张圭临窗沉思的时候,房门被拉开。他脑子里正想着怎么应付行院那帮人的责难。
      张留孙悄声走到张圭身后,对着耳朵,轻声喊道:“段安!”
      张圭一惊,手肘一滑,眼看半个身子要跌出窗外。张留孙趁势一捞,从后面搂住张圭。
      张圭红着脸挣开张留孙:“义父?”
      “想什么呢?小子。”张留孙手指一点张圭脑门。
      张圭走到张留孙左侧,正欲搀扶张留孙。张留孙躲开一步,说:“怎么,真当我半身不遂?”
      张圭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是的义父,我怕你累着。”
      张留孙见张圭手足无措,有心给他一个台阶下。他一把扔掉手杖,朝张圭勾勾手,笑道:“过来。”
      张圭一步迈到张留孙身侧。张留孙身子侧倾,靠住张圭肩膀,借力站稳。
      张留孙手臂在空中一滑,揽住张圭脖颈,说:“段安,刚刚想什么?我看你那望穿秋水的劲儿,难道看上哪家小姑娘了?”说着唱起小调来:“偌大杭州城啊,漂亮的姑娘真不少,瞧我家这少年郎,心思成天往外飘。”
      张圭本来就右半边身子僵成雕塑,听完张留孙的调笑,更是满面飞红:“义父,你说笑了。我在想,该怎么向行院交代。”
      张留孙说:“能怎么交代?实话实话呗。”
      张圭说:“我怕把您牵扯进去。”
      张留孙嘴下不留情,补刀说:“你当初怎么不怕了?”
      张圭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气性也上来了,反驳道:“你现在马后炮有什么用?”
      张留孙一勾张圭下巴:“喏,这才有点活气。”转而正色道:“你义父我好歹是丹蒙身边的大红人,行院那帮人顶多图个嘴上乐趣,不能拿我怎么样。现在唯一的顾虑是有人暗中作梗,借机扳倒张家。”
      张圭拨开张留孙的手,问:“谁会针对张家?自从我爹死后,张家势力在建康城大不如前,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折腾的。”
      张留孙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张弘范是南魏大将,又是丹蒙攻克江南的首要功臣,说得好听点,丹蒙都给你几分面子。你说,这样的好地位,谁不想取而代之?南魏旧部里自不必说,就是行院底下那几个万户,都想宰了你替丹蒙消除心头之患。”
      张圭嗤笑一声,说:“随他们去。建康城四个万户,谁也不服谁,明里暗里斗得死去活来。我虽不想淌浑水,但若是真被牵扯进去,不会怕他们半分。”
      张留孙叹道:“世事多如此,你越想置身事外,越纠缠得越紧。”
      张圭听完,心下顿时生出一股怅惘,说:“义父,离开官场,做个逍遥快活的散人会比较好吗?”
      张留孙说:“未必。”
      张圭忽然想起一事,问:“江南行院是不是要罢了?建康城内穿得沸沸扬扬,祸首是我。”随即轻笑一声,说:“也好,要真是因为我私自调兵的缘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兵逃了,和义父占山为王去。义父,你可愿意?”
      张留孙知他是玩笑,顺嘴说道:“那可喜庆。把建康城搅个翻天覆地,丹蒙头发都得气白了!哈哈哈哈……”
      张圭满眼里一个张留孙,怎么瞧怎么可爱。笑着笑着,忽然生出一股厌恶,没因没果,全指向自己。原来他的手不知不觉缠住张留孙腰际。张圭看着自己的手,像看什么怪物似的,越看越不痛快,随即撒手放开。
      张留孙突然没了借力,身子一晃,单手撑住桌沿,问道:“怎么了?”
      张圭重新扶住张留孙,却坚决不触及腰部,和他隔着一拳距离。他一对上张留孙的目光,便后悔不迭,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张留孙说:“对了,明天我回京城。”
      张圭一下急了,顾不得自己那点小心思,抓住张留孙的手腕:“义父不是说跟我回建康吗?”
      张留孙抬起头,摸摸下巴,反问:“有那么回事吗?”
      张圭把张留孙两只手腕一齐扣住,说:“那日在江汉平原,你说的都忘了吗?”
      张留孙心如明镜,又觉得好笑,继续逗他:“我说的什么……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跟你回健康,好像是提到过。不过要看你表现,你觉得自己表现怎么样?”
      张圭觉得张留孙在调戏自己,当下又恼了,把张留孙拽到椅子上安安稳稳坐好,拾起手杖放在他掌心里,便一声不响地走到床边,看着要冷战。
      张留孙心里笑得不行,尽力绷住脸色,说道:“既然如此,便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启程。”
      过了好半天,张圭别过头,无力地飘出几个字:“别走了,义父,好不好?”深吸一口气,他活了十几年从没示弱过:“义父,春节快到了,我一个人。”接下去的话他绝说不出口——你能不能陪我?
      张留孙拄着手杖,一步步挪近张圭,与他并肩坐下:“今年你有我。这次回京城,把事情收拾妥当了,就回健康,休息个三年五载的。不知小公子家装得下一个帅瘸子吗?”
      张圭拢住张留孙脖子,说:“何止一个,一百个一千个都可以!”
      第二天,张圭醒来的时候,张留孙已不见踪影,留下床头一个小小的檀木匣子。张圭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枚温润发光的青玉,玉下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极其潦草。张圭兴奋半天,对着光看了又看,末了才发现,画了长长一串,实则就三字:赠段安。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疾行,张留孙和流清坐在车中。
      流清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对着张留孙上下扫射:“宫主,您玉佩哪去了?”
      张留孙从胸口摸出千里镜,反复擦拭镜片,说:“送儿子了。”
      流清脚一跺,眼珠子几乎瞪出来:“那可是您最宝贵的贴身之物!第一次见您就带着那玩意儿,兜兜转转跟了您十几年,我连摸一下都不让,您竟然送给那个傻小子!没天理啊,野花都比家花香!”
      张留孙继续低头擦拭,伸腿给了流清一脚,说:“成天叽叽喳喳,话那么多,当心小姑娘看不上你!”
      流清说:“我才不管那些花蝴蝶呢!我就跟定我家宫主了!”说着愤愤道:“便宜那小子!”
      张留孙收起千里镜,望窗外一看,城门已过,车驾正行驶在京城内的大道上。他撩开车帘,对车夫说:“直接去普真宫。”
      流清声音一扬:“不回庆善宫啦?”
      “我有说不回吗?”张留孙一弹流清脑门,“惦记着你家大狗子吧?放心,出来时不都嘱咐好了吗?底下人会照顾好,不急这一时半刻。”
      流清嘴巴一撅:“什么狗子狗子的,它有名字的,叫小勾。大半个月没见,我想死我们家小勾了!”
      “快到普真宫了,把蠢样收起来。”张留孙说。
      张留孙下了马车,仿若换了一个人,往常那灵活自如的手杖,突然变成个难以承受的累赘。他一瘸一拐地往里走,还不忘朝流清吆喝:“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流清屁颠颠地凑过去,扶住张留孙,不明白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反正每当弄不懂,夸就完事:“宫主这一手实在高明。”
      还没跨进门槛,一阵洪亮的声音传出:“留孙来了啊!”说着走出一个白发老头,年纪七十岁上下,步伐稳健,尤其是那一个大嗓门,中气十足,就算聂桢在场也未必敌得过。
      张留孙躬身道:“干爹近来可好?”
      宗演脸颊沾着墨迹,右手挂着一只毛笔,显然正在画符箓。屋内光线昏暗,他顶着一头白发,弯腰驼背,急冲冲地从黑暗中窜出来,活像个成了精的老妖怪。
      “我啊,好得很。”说着一瞅张留孙左腿,叫道:“我都还没用上手杖呢!你这怎么、怎么……”说着就要蹦出两颗老泪。
      张留孙连忙上前止住宗演,扶他进屋,后面跟着流清扶着张留孙。三人以一种异常尴尬的姿态跨过门槛,进了书房。
      张留孙一眼瞥到桌上散乱的符箓,问:“京城有何大事,竟劳干爹这般费心?”
      宗演手忙脚乱地整干净桌面:“哎呀,还不是太子生辰快到了,皇上令我写批符箓出来,给太子庆生。”
      张留孙笑说:“原来这样。干爹叫我回来莫不是让我帮您写符箓?”
      宗演停下手中动作,一屁股坐上太师椅,说:“亏你有这份心。”说着将一个镯子扔在桌上。
      张留孙拿起细看,说:“这是后宫的东西?”
      宗演说:“自丹蒙有设国教的意向,礼佛院惠清那老秃驴就耍尽花招,变着法儿让我吃瘪。早在丹蒙还没昭告百官之前,惠清就拿周同桂开刀,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好在你成功求雨,又拿下浙东道院的地皮,替我扳回一成。现在咱们又有了这宝贝,惠清那秃驴,离下台不远咯!”
      张留孙一听,又是些名名利利的东西,不免心烦。他满脑子就两件事,一是担心谏官拿张圭开刀,二是去建康逍遥几年。转念一想,佛道教之争早晚要解决,否则他在建康也待不安生,不如细心筹谋,把一切搞定。
      “这镯子有何玄机?”张留孙问。
      宗演说:“看看内侧的刻字。”
      张留孙高高举起镯子,见内里刻着两字:容英。
      “容妃的镯子。她不是被丹蒙囚禁在别苑吗?怎么和惠清扯上关系了?”张留孙问。
      宗演说:“男女之间,还能有什么,无非是情情爱爱咯。”
      张留孙心下了然,说:“过几日就是贝霄宴,丹蒙大开猎场,群王逐猎,地点就在别苑边上的西山。干爹静待好戏开场。”
      宗演踱到张留孙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当年我果然没看错你。”
      张留孙说:“多谢干爹栽培。”
      宗演抚了抚眉心,说:“我有点累了,你先下去吧。”张留孙正欲走,宗演觑一眼他的伤腿,说道:“怎么弄的?”
      张留孙道:“小事,干爹不必挂心。”
      宗演摆摆手,说:“去吧。改日我让太医院熬几副汤药送到你宫中。”
      张留孙拱手退出房中说:“多谢干爹。”
      流清早在外头候着,见张留孙出来,一把上前扶住。两人上了马车,车帘一拉,流清问道:“宫主,国师跟你说了些什么?”
      张留孙道:“还不是国教之争那点破事。”又叹道,“回庆善宫吧。”
      刚到庆善宫门口,便传来几声响亮的狗叫。流清一步跨下马车,冲向宫门,抱起迎面而来的小勾:“哟哟哟,又长大啦!”拍拍狗肚子,“瞧这小赘肉,呼噜呼噜的,真可爱。”
      张留孙斜了一眼流清,又对狗子一阵打量。的确胖了不少,半个月前刚捡回来时瘦骨嶙峋的,稀稀拉拉的金毛,还有斑秃,这会子可是狗大十八变,肉乎乎不说,还毛色丰满亮丽,连他都忍不住想撸上一撸。
      他抬头看“庆善宫”三个大字,木雕牌匾,他自己写的,一般人还认不出来。再回身瞧街上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迈过这宫门,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两人一狗,清冷干净。
      这庆善宫坐落在城内最繁华的长安街上,四周不是商铺就是客栈。照理来讲,建在这类地方的建筑,多少能沾点人气。偏偏这庆善宫格格不入。别的屋子都盖上两三楼,立个好招牌,漆上朱红色,个个富丽堂皇,连个卖糖饼的都有块朱漆玉雕的牌子。
      庆善宫呢?占着长安街最大最好的地皮,说它高大,在一排屋子里的确算高的。可惜是个半成品,只有空架子,外头草率地涂了点护墙泥,里头松松垮垮地分出几幢屋,一吃一住一会客,别的再没有。
      张留孙对住房要求不高,就是出了趟门,心里多了个张圭,如今再回到冷冷清清的宫里,觉得心里不舒服。他收回踏在门槛上的脚步,转身往月城楼去。
      张留孙拄着手杖,风一般进了大堂。
      堂中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在劝酒。她两颊驼红,肘间绕着拖地的披帛,一脚踏在椅子上,左手撑在膝头,右手握住酒杯,对着一圈客人在虚空中一晃,扯着嗓子:“各位客官,这一杯丽娘干了!以后楼里的姑娘还望大家多照顾!”说着一饮而尽。
      张留孙走上前,撞了一下丽娘肩膀:“丽姐,生意不错啊!”
      丽娘回过头,见是张留孙,当下挽住他的胳膊,说:“张宗师,好久不见!大半个月没来,这阵子上哪儿浪去了?”说着转头,一抹下巴上的酒渍:“各位大爷,你们吃好喝好,丽娘这儿来了个老朋友,待会儿再来拼酒,一个都不准逃!”
      丽娘扭着身子走在前头,领张留孙来到上房,回头一看,“呀”的一声:“诶哟,腿怎么了?”
      张留孙自伤了腿,逢人解释一遍,不想多费唇舌,转移话题道:“上几道好菜,叫几个姑娘,热闹热闹。”
      丽娘双手一拍,又是“诶呀”一声:“哪儿还有姑娘呀?都被隔壁包厢的客人叫走啦!哎哟喂,您瞧楼下那些大爷,一个个的怨声载道,全靠我安抚!”
      张留孙果然听到隔壁吵嚷嚷的,问:“哪家的公子?”
      丽娘说:“一大帮人,都是些富家少爷,中间还夹个和尚!”
      张留孙“嘘”一声,隐约听到“惠清”两个字,又想到京中纨绔,他几乎没一个不认识的。大家都是交际场上的老知交,不妨去凑个热闹。
      他一把推开房门,大笑着走向首位的丹阳,说:“丹老弟,许久不见,可安好啊?”
      丹阳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抬起头,打了个酒嗝,招呼道:“哟,张宗师!随便坐,今儿开心,这餐我请!”
      张留孙从横七竖八的男男女女中穿过,一眼扫到惠清,秃驴正左拥右抱,喝得乐不思蜀。京中坐到高位的和尚,暗地里□□养妾,他早已见怪不怪。
      慢腾腾地走到惠清身边,张留孙揶揄:“惠清禅师好兴致。”
      惠清往张留孙的方向瞟了一眼,似是没见到这个人,对着虚空说:“张宗师也来消遣?”
      张留孙说:“我哪有惠清禅师的好身子,不过找几个姑娘喝喝酒,吃吃饭。”
      惠清道:“佛祖言众生皆苦,贫僧在世上走一遭,却不想独尝苦果。什么禅师,什么和尚,说白了不就是一个官职,老子偏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享够了乐子再去见阎王!”
      张留孙轻笑一声,道:“禅师说得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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