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妖

　　自那日起，珑华便时常偷偷下山去寻周砺，若恰巧碰上周砺独自一人时，她便过去同他打个招呼，久而久之，两个人就这样熟络起来了。
　　周砺这个人话不多，有问必答，又不追问珑华所问为何。慢慢的，珑华在心里便将他当成了朋友。
　　面对福忧和姜氏无法问出口的话，她都能和周砺说。
　　是夜，众人睡下了，珑华翻出了一件绛红色宽摆襦裙并石榴红的小袄，轻车熟路的下了山，山脚起了雾，周砺独自一人在军营西北角擦拭那把用惯了的军刀，隐约间看到了身着红衣，长发随意披在身后的珑华。
　　周砺坐在那，一手握着刀，一手攥紧了擦拭军刀的布巾，直愣愣的盯着珑华，没有起身，也不曾说话。那一幕就这样深深的映入他眼中，刻在他心上，后来的许多年，他都不曾忘记，自大雾中乘风而来的郡主，身着红衣，面容清冷。
　　珑华走到他身边，靠着他坐下了，拿过他手中的刀和布巾，继续擦拭，“你怎么总是在擦这把破刀，哪天你若是惹了我，我便催动妖力淬了它。”珑华恶狠狠的说道，眼中溢着笑。
　　周砺看了看珑华，又看了看刀，闷声道：“若惹得郡主不快，别说只是淬了这刀，便是淬了我，也是应该的。”往日周砺无趣的很，珑华打趣他，他也只是沉默的站在一旁，今日倒学会了反击，珑华转过头打量着他，嘴角噙着笑，“你这是长本事了啊周砺！”说着，口中啧啧出声，将到和布巾扔到了一旁，一门的盯着周砺看。
　　周砺让她看的不自在，起身捡起了刀和布巾，继续擦他的破刀，磕磕巴巴的说了句“这刀怎可随意丢弃，战场上没了刀这命也就难保了。”
　　“这刀如此破旧，力气大点怕是就断了，你们就用它诛妖？”
　　周砺扭过头，对上了珑华不以为然的目光，正色道：“这佩刀用浸过妖血的黑铁锻造而成，又铸成后又加刻了伏魂禁制，可斩破妖气，伤妖原身，十四岁那年行冠礼之时祖父将它赠予我，那之后我曾多次出征，每次涉险都是靠着这把刀保住了命。”
　　“那如果有一天，我同妖走到了一路，你会用这把刀来杀我么？”珑华问完，只是歪头看着周砺，面上看不出情绪，右手搭在腿上撑着下巴，左手食指指甲来回刮弄着裙摆上的暗纹刺绣。
　　周砺低下头不再去擦拭那把旧刀，过了很久，将刀插入了刀鞘，抬起了头，“郡主，军中之人何曾不知妖分善恶，可妖力之强大，其丝毫偏颇之恶于人族而言便是灭顶之灾。”周砺深吸了一口气，“不论妖族还是人族，在这善恶共生的世道，唯有秩序可平衡善恶，使弱者不被强者屠戮，使强者固守内心不被恶念驱使。”
　　“也就是说，我若伤了人，你也要杀了我，是么？”珑华将目光转向别处，叹了口气，苦笑道。
　　周砺没有说话，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去想这个问题。
　　珑华没等到周砺的回答，抓起了一把雪，攥了个雪球放在手中把玩。
　　过了一会儿，珑华幽幽说道：“周砺，我见过妖，他们很好……”珑华眼中神色复杂，对前路充满了迷茫与不安。
　　“郡主未见过恶妖屠戮人族，我十四岁那年，王上命我父亲带兵巡防千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妖祸，边陲小城禁制有损，那恶妖顶着禁制用妖火点燃了城池，无数人族在妖火中挣扎呼救，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大火活生生的烧成了灰，整座城变成了炼狱，那恶妖吸食人魂妖力大增，雁北军损失惨重，父亲战死，我靠着这把刀活了下来。”周砺没有看她，他闭上了眼睛，手紧紧攥成拳头，言语间多了几分惆怅与悲凉。
　　“烧了一座城池……那恶妖如何了？”珑华将雪球放到了周砺手上，将脸埋在了双臂之间，低声喃语。
　　“那恶妖妖力浑厚，却也有力竭之时，后来叔父带领援军到了，恶妖不敌逃向南无。”
　　“南无？”
　　周砺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珑华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周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南无荒城在漠北以北的冰原，那是一座妖城，向东关押着失去妖丹的妖族和犯下重罪的人族，向西是无恶不作的大妖，城中仅有一道禁制，名为往生咒，此咒隔绝东西。我未去过南无，只听去过南无的老者说起过，那里是人世间离地狱最近的地方，最精锐的雁北军也不敢踏入西城一步。”
　　珑华听的认真，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四方城以外的城池，这人间不乏美好，可也黑暗丛生，她开始有些相信，嬷嬷口中的王上大约真的是个明君，哪怕因他一道旨意，自己便与父母分离，哪怕仰止山上只有无尽的冰雪和凛冽的寒风，至少，这里安稳平静，当真对得住容安别院的名字，当真也给了她这么多年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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