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弓月

　　安城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北贵南贱。崇业坊不南不北，东面紧邻这座城的东西主轴朱雀大道。坊内的知常观本是顺华公主的产业，顺华公主传给了她的孙女新乐公主。新乐公主即是故去还不满一个月的镇国长公主。长公主病逝前，又将道观赠给了她的外甥女静光。
　　知常观在长公主早年，一度作为济病坊收容老弱贫病。后来流离失所的人没有那么多，此地也恢复了它的本职，安安静静地给人寄托希望，赚点香火钱。
　　观中本有一个看屋子的老年女冠。静光来了不能终日无事做，就平明起来先给大殿的炉子里打一盘能烧十二个时辰的篆香。用丝帚给神像供桌掸掸灰，而后去院中扫落叶。都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活。日出后，在道观门槛里支一案一座，研墨铺纸，摆起卜摊。行人从门外过，能从门框子里当当正正看见她穿一身孝衣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形销骨立，脸色蜡黄，眉目薄淡，再施点胭脂的话，就活脱脱是个陪烧的纸人。她的样子委实没有什么信服力，病急乱投医的才找她，上门来问的她还不是每个都受理，她爱接的是寻人寻物的案子，效果立见，不背因果。如此自食其力有虞，也没什么人指望她赚出柴米。
　　那天到了晌午，还没有一个能开口的案子，静光正要收拾撤摊，一个铜板落到桌上，继而是一只手掌拍住了那个铜板。砚台跳起，墨点子飞了静光一身，继而就是哗啦一声，梨木桌面断为两截，在静光眼前塌了下去。门口歇着等活的一群脚夫冲进门内，到近前分两股，包抄了砸场子的来人。棍子上裹缠的破布扯开一半，露出一截截的铜头。
　　来人也是个穿白挂素的年轻女孩子，蓬头垢面，靴子破了，露着脚趾，一身尘土味。她大略扫了拿几个打手一轮，杏目一瞪，只是要把静光吞掉。
　　“果然是你！是你背叛了姑母！”徒手裂桌面后，那女孩子又拎起半边桌面，把一条桌腿掰了下来。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静光面不改色，起身与来人平视。
　　那女孩子用桌腿指着静光:“姑母临危，你为什么不给我传信？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
　　打手的棍子朝着那女孩子下盘抡来了，棍头凿空，来势如猛虎啸林，但也因为勾动风声，恐吓的意味更多。女孩子跳跃闪避，拿桌腿还击，敲碎了其中几个人的膝盖。她一面打，一面还在质问静光:“姑母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采采，你疯完了，我再同你说。”静光低头收拾滚落的文具，用纸擦干净墨，卷起捧在怀里。
　　“姑母从小最宠你，你怎么做得出来！”打架丝毫不影响周流采口头上的发挥。那几个本想活捉她的打手被她三下两下料理完了，还不解气，把他们的棍子夺过来撅断。
　　静光闭了闭眼睛，才盯着流采说：“姨母自幼最宠的是你，最担心你，才希望你留在河东军中，不要回来。”
　　倒是这一句话，令流采停止了发泄破坏，她倒提着一条腿，将打手们逐一抛出道观门外，回到院中又逼问：“姑母到底是怎么死的说是病故不如说是暴毙！”她对长公主的死还没个头绪，悲怨交加，硬要找个人来怪罪，那么贴身侍奉长公主，且餐餐为长公主试毒的静光的确可疑。
　　又有人来了，穿着禁军将官的战袍轻铠，扎了个向右倒的歪髻，拎着食盒候在门外。流采头也不回叫出名字：“樊无疑，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个叫樊无疑的少年一板一眼地回答：“不打扰两位郡主叙旧。”
　　“金吾卫的差事很闲吗？那几个不够一盘菜的软脚虾是你的手下？你来做什么什么？”流采瞬间找到了第二个可疑之人。
　　“奉皇后之命，请寿阳郡主入宫赴宴。”大概是两位郡主的叙旧已经被打断，樊无疑也就势跨入门来。
　　本来流采只是以闹代哭，而樊无疑的回答似乎送来了新的证据，流采审视静光，却不轻易开口了。在这场突变中获利最多的，最有可能是幕后主谋，而长公主倒下，她的亲信没有受牵连却得到善待。
　　“皇后还嘱咐，见到晋阳郡主的话，一并请去。”樊无疑拖长了调子，把这句放在最后说，得等周流采的肚皮被气鼓满了，才轻轻一戳下去，看她瞬间变脸，他得到莫大的快慰。
　　静光终于抢到了一个空隙，把流采推向院子更深处：“你从后门走，回到河东军，收缩营地，紧闭寨门。多垦田多屯粮，不要急着出头，有用你的地方……”要拨弄一个流采岂是容易的，趁着这姑娘脑子里风起雷动，力图勘破阴谋，静光手上加劲，口中再加码灌输。
　　“城门重兵把守，各街口戒严。晋阳郡主走不出去，打兴许能打出去。”樊无疑又是恰到好处地撂一句。
　　流采被搡出去一段路，挣扎出个头绪，“不是不是！你们找出害姑母的凶手没有！姑母的遗训念了没有？你让我去她灵前拜一拜……你放开我，我对着公主府方向拜了立马走！”流采是可以把静光提起扔到墙外的，但她知道静光有着超越这个年纪的眼界，静光说的话总是对的，所以低了头求情。
　　来不及了。道观院门整面墙顷刻间齐齐塌倒。一排军士上来扫开残砖，一列婢女端盆泼水压灰，下一轮上来的是铺毡毯的。毡毯尽头停住了一部马车，十六名力士手擎八扇连锁屏风围住了车中下来的女人。
　　贵人们自矜身份，用绮绣绫罗做的步障把自己与普罗大众隔开是司空见惯的，可今日知常观外竖起的是八面鎏金铁屏风。屏风合成一方，横长纵高过不了门，不打招呼就拆了墙。
　　一只保养得白腻的手从屏风缝隙探出来招了招，一个慈爱的声音说：“寿阳郡主，你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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