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弓月

　　院中那番情与理的角力，本来是静光胜的，被铁围屏一打扰，流采排山倒海地倒退回来了。总不能吞下了窝囊气跑了，留下静光被人拆了房子不管。
　　静光又把流采抵在背后，一步步趋近了屏风缝隙，轻声回应：“母亲，近来安好？”
　　流采本已在捋袖子，听了这声称呼也把手放下了。静光与流采一样，在襁褓里就到了长公主身边，名字也是公主赐予，由公主养育教导。和静光与流采还不一样，流采还不记事，她的母亲已明明白白地病逝了，头顶还没马背高，流采就被长公主送去了河东军。静光是公主从妹妹秦王太后那里讨过来的。公主没有生育，把静光带在身旁当女儿养，生母也记挂着年年来看她，给她带好吃好玩的。流采眼热静光，能自然地呼唤一声“母亲”，就是不懂静光那一声称呼里一点欢喜也没有。
　　“你进来说话。”那只皎皎如素的手又招了招，宛如巨大蚌壳里伸出的触足。
　　流采感觉静光揪住她的手在暗暗使劲。静光说：“里头太窄，我不进来了。”流采暗暗朝屏风缝隙里瞄，确实窄，一团庞大的衣衫照在贵妇人身上，金线宝石在衣上流淌华辉。身后两名婢女举着孔雀羽尘帚，贴着围屏还站着一圈婢女，各捧着果盘和杯盏。
　　“也行吧。”秦王太后悻悻地收回主意，又责怪：“大好的日子，穿得那么丧气。”
　　“我在道观为姨母守孝。收拾打扫，沾了灰，母亲不喜，我这就去换。”静光没有提流采拍桌子甩墨，那墨点子在身上才是最为触目的。
　　围屏里的声音陡然高亢了：“什么姨母，也不是亲的。守的什么孝，活活咒我吗！”
　　静光敛眉正色行礼：“母亲说的是，我这就回屋里反思。”一只手绕到身后摆摆，要流采快走。目下是她们两个人的困境，相互打掩护跑掉一个是一个。流采却还愣愣地品着那对母女之间奇怪的气氛，铁围屏突然张开，向前一突又合拢，将两个人吞了进去。
　　铁围屏里多了两个人，展开拳脚的余地都没有了。婢女们贴上来动手剥两个女孩子的素衣，给她们披上宫装，又搬来两张凳子把她们摁上去梳头。梳子嘶嘶扯着头发，揪紧了扎住，劈头盖脸戴假髻，刺上簪钗。
　　流采还是没发作，在场的没有一个能做她的目标，既不能捏死静光的母亲，又不能拿软绵绵的婢女出气。反正还没有真正的危险，她就陪着静光，见招拆招。
　　秦王太后时时刻刻遮阳避尘，走在路上也要饮茶吃果子，肌肤白皙精致，只不过太瘦，钻在衣服里好像是个上了浆的绢人。人一瘦就掩不住老态，在眼睛下一圈，在锁骨的凹陷里，觅得见破绽。但那也似是晾衣时忘记抚平的细褶皱，没什么要紧。
　　“你看你们，什么也不关心，也不准备。也只有我，跟在后头张罗。”秦王太后用银签子扎起一块雪白的果脯，叹气道：“寿阳不懂事，把晋阳也带坏了，破衣烂衫打了赤脚跑，哪有郡主的样子。”她还示意婢女把果盘送到女孩面前：“江南送来的荸荠干，寿阳你一定得尝尝这家乡风味。”
　　静光不吃，流采拈起一块扔进嘴里，清凉微甜，脆脆的。
　　两个女孩被打扮完了，又推向铁围屏的开口，马车已挑起了帘子，车厢敞开口接住了她们。秦王太后也坐进来，笑容自带某种震慑力。
　　那震慑力大概只对静光有效，流采是第一回见秦王太后，对这笑容的厉害体会也不深，就随意闲聊：“姑母从来叫我们采采和光光，小姑母上来叫晋阳和寿阳，太见外了。”
　　秦王太后略抬眼皮扫流采一眼：“封号是你们的荣誉，也是提醒着你们，不是小门小户的丫头，要守礼仪。”
　　仗着这一段苦口婆心不是直冲自己去的，静光装着没听见，将车厢帘子揭开条缝朝外打量。樊无疑骑着枣红马随行在车旁，向右倒的歪髻上缠着红丝绦，软甲上系着红缨，刀剑鞘也缠了朵小小的红绸花。在他前后，金吾卫的甲士们都作如此打扮。察觉被瞪视了，樊无疑轻摆下颌，要静光把眼光缩回去。静光索性把帘缝撩大些，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嘴型，无声地说了一个字：“丑。”小时候还纠成一伙淘气过的，如今这边落了难，他还能打扮得花里花哨来押送她们。
　　前后无人注意这边，樊无疑冲帘子方向挤了个鬼脸，五官扭成一团，舌头吐出来。真是丑死了。
　　静光愣住，又向樊无疑瞥去一眼，安安分分缩回帘子后头。
　　那边厢，秦王太后与流采的交锋还没完。弦外之音的攻击也只对含羞带怯的人有效，落到流采身上起不了伤害，还能反弹。
　　流采手上不肯闲着，百无聊赖地把衣带悠起来，险些甩到秦王太后脸上。她还挑毛病：“光光这一身海棠裙子大红脸蛋子，也太过了，不知道还以为谁家泥娃娃活了。”静光向来是素着的，浓墨重彩着实骇人。
　　秦王太后一接话也不善了：“晋阳的意思是，寿阳就不配穿这一身粉衫子，不配用红胭脂？”
　　“是不搭，不搭！”流采直来直去地纠正对方。
　　“那晋阳是说，你俩对换就搭了？”秦王太后不吃水果了，双手掐着银签子，已经掰弯了一点点，““晋阳是不是不喜欢我帮你准备的青罗裙？””
　　我不是我没有——流采惊讶的是，秦王太后总能从她的话里演绎出她没有想过的意思。秦王太后也生气，一个小辈指桑骂槐的本事怎么那么高深呢，太混账了。
　　静光塞了一片糕在流采嘴里，流采也觉得与秦王太后抬杠不如闷头吃东西，把身旁的食盒揽了过来。
　　秦王太后失了对手，怨恼憋在半路发作不出，举起皮壶喝了一大口蜂蜜拌酪浆压一压，转向静光：“寿阳最近做了什么有意思的梦？”
　　“回母亲，没有做梦。”静光给流采示范了同秦王太后聊天的标准格式。说得越少，这位夫人瞎想得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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