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物招领

　　(二)
　　顾我意识模糊，好像有温热的毛巾在身上慢慢擦拭，收走了一身黏腻。她突然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岁了，还是六岁发烧的时候吗？还是二十二岁差点死去的时候？
　　这个念头闪过时，她便惊醒了。
　　顾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转头看向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窗帘并未合拢，天光初露，是一种透而澈的蓝，朦胧的光透进来隐约印出一人的剪影。他靠在椅背上，略仰着头，侧脸的轮廓让顾我想起起伏的山峦，且山川明秀。
　　是夏濯。
　　比起那些事，身体上轻微的不适似乎突然就可以忽略了。她意识到自己紧绷着，现在她是一个普通人，而在黑暗里坐着的，是超出她所有日常认知的人，或者说别的什么。
　　良久，顾我轻声道：“夏先生。”
　　夏濯醒了，从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在黑暗中注视了他这么久，久到自己半边身子都微微发麻。
　　夏濯坐起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叫医生。”
　　“没有。”顾我试探着又补了一句：“谢谢你救了我。”
　　“举手之劳。”夏濯的声音懒懒的，带着些未睡醒的倦意。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顾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是谁？”
　　即便看不清顾我的脸，夏濯也能感觉到，她目光如炬。
　　“我是夏濯。”夏濯合上眼，并不看她。
　　“夏濯，夏濯”这两个字在顾我的舌尖滚了两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好名字。

　　他似乎没有任何异常，顾我有些怀疑昨天的事是不是自己昏迷后做的梦。顾我目光下移，居中。夏濯不动声色地坐直了些，长腿相叠。
　　她明白了，自己问的太多了。很明显，她就像主线剧情里伸出的小枝丫，一个并不需要了解主角身份的路人甲。不得不承认，她的血热了起来。这是成为炮灰的前兆。

　　晨间洗漱时，顾我一边刷牙一边看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忽然她发现领口间有些红痕，掀起衣服一看，自己左边胸口红了一片，是弯弯曲曲虬结在一起的痕迹，摸上去有些痒。细细感觉来，似乎后颈也有些痒。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查房，顾我就让医生看了看。
　　“可能是过敏。具体什么过敏还要去做筛查。”
　　顾我微笑着摆手，现在，对她来说小病不要命，花钱才要命。
　　“怎么了？”夏濯买完早饭回来了。
　　“医生，她身体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女医生看起来四五十岁，是惯爱操心的年纪：“没什么问题了。哎呀小伙子事后问千遍，都不如事前关心女朋友一句……”
　　夏濯眉毛一挑，眼睛看向顾我。他没有出声反驳，面上一副知错就改的乖巧模样。
　　顾我躺在病床上，身子不由自主开始往被子里缩。

　　不一会儿，何仙姑拎着个袋子风风火火就进了病房，“小顾身体怎么样了？”
　　何仙姑一屁股坐到床边，摸摸顾我的头：“不行咱们再住两天观察一下，别有什么后遗症。”
　　顾我的笑僵在嘴角，为了她的钱包，不行也得行。这医药费还是夏濯垫付的。
　　“好嘛，一会儿办完手续让小夏送你回去，我这忙着送孙子上幼儿园，就先走了。”何仙姑挤眉弄眼地把袋子塞给顾我。
　　顾我在卫生间打开袋子，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何仙姑不愧是何仙姑，她眼神犀利地选了自己最贵的裙子和高跟鞋。
　　顾我换完衣服出来，夏濯已经收拾好东西等在门口了。顾我走过去这才发现，夏濯很高，自己穿了高跟鞋仍要仰头看他。
　　夏濯垂眸看她，只是目光一触即离，转身就走。因为他的手后知后觉回忆起了某种柔软的触感，这种感觉一直顺着手臂攀爬至耳际，烧得他耳朵泛红。捏在手里的药费单子也没来得及递出去。
　　顾我落在他后面，隐约听见了护士们的私语：“难怪人家没给你微信，女朋友这么漂亮还要啥自行车……”
　　二人并肩走在医院的走廊上，裙摆摇曳，衣袂翻飞，顾我脑子里开始放《乱世巨星》。
　　然而这个高光时刻只持续到电梯打开之前。电梯门打开的刹那，一根钢筋直直戳到顾我眼前，她一个激灵猛地向后一闪，夏濯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
　　此刻，电梯里站了一个男人，一截钢筋从他的喉头斜刺出来抵在下巴上，让他不得不仰着头。工装上灰尘混着血结成大片深色的血污，如此刺目，粘稠，可怖。
　　一个伤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还一个人站在电梯里？
　　顾我惊惶地看向夏濯，夏濯转过头来盯着她的双眼微微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看似纯良的笑。
　　他推着顾我的肩膀，一边迈进电梯，一边“温柔”地说：“放心，没有落东西，走吧。”
　　顾我被迫迎面穿过那鲜血淋漓的身体，那粘着血肉的钢筋，那骇人的血洞，贴着她的脸擦过去。
　　夏濯细细观察着顾我的反应。
　　电梯门缓缓合上，顾我觉得自己呼吸的节奏都混乱了。
　　电梯顶的光如此昏暗，除了电梯运作的响动，什么声音也没有。而那人缓缓地动了，他转过身来，那张青灰的脸忽然就贴到了夏濯的面前。顾我不自觉地一颤，而夏濯一脸平静，神色如常。
　　顾我迟疑了，他真的看不见？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真男人，只怕掏裆？
　　顾我还没理出个头绪，身子就僵住了，因为一双爆凸的眼球正死死盯着她。她不敢擅动，只能学着夏濯的样子，强装镇定，慢慢转头去看跳动的楼层数，心里疯狂祈祷快到1层。
　　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发现了顾我能看见他，急切地追着她的视线，抬起手一下子扑到她的脸上，顾我倒抽一口冷气，一闪身把头埋在夏濯的肩膀上。气还没喘匀，心又高高提了起来，后脊发凉。
　　他发现了吗？
　　夏濯低头盯着肩头颤巍巍的小脑袋，掏裆之仇得报，心情可耻地愉悦了起来。

　　随即顾我察觉夏濯想往后退，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死活就是不抬头不睁眼，“我，我头有些晕……”声音闷闷的娇娇的。
　　下一秒，顾我听见夏濯轻轻笑了一声，道：“您可真行。”
　　不知怎么，顾我却听出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电梯门开了，顾我立马弹起来，拽着夏濯脚下生风往外奔。直到出了医院大门才略略停一停，偷偷回头瞄了一眼。还好，什么也没有。
　　正午的太阳暖烘烘照在身上，路上车水马龙，此时，周围的一切似乎才真实了起来。
　　顾我的腿软了软，抓住夏濯的手臂，问他：
　　“刚刚，那是……嗯，是吧？你看见了吧？昨天也不是我在做梦对不对！”
　　夏濯转头看她，她额头上生了些细汗，一双杏眼也湿漉漉的。他好整以暇，反问道：
　　“你是说有人装晕？”
　　夏濯望着马路对面跳动的红灯倒计时，笑意浅浅：“顾小姐，虽然医生已经排除了脑损伤，但如果这种症状后面还在持续的话，不如去更大的医院再检查一下。”
　　他的笑刺得顾我冒火，好像这一切是她为了占人家便宜编出来的托词一样。
　　顾我骨子里那股反叛的劲忽然就冒出来了。没关系，只要她现在回去看一眼李大爷的遗像能不能和记忆中对得上，就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毕竟，昨晚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李大爷。
　　顾我打开手机正准备找乘车码坐车，一条推送弹了出来，她不小心误点了，烦躁地按了两下返回，这破手机一贯有自己的主意，自顾自把内容加载了出来：“黄采青之女遭绑架”。
　　顾我盯着图片看了一会，刚迈出去的长腿，又倒了回来，她问夏濯：“咱们这哪个寺庙道观最灵？”
　　因为她不用再去李大爷那里了。照片上的女人正是昨晚在灵堂前那个带墨镜的女人。她就是黄采青。
　　这个黄采青在她小时候还算是一代女神，已经隐退挺久了。昨天她那么憔悴，顾我一时间竟没有认出来……
　　黄采青来找夏濯是为了她的女儿……不，不能再想了……

　　夏濯从手腕上撸下来一串菩提手串递给顾我。
　　顾我接过来时才看见，手串尾还缀了个银坠子，似乎是个人像，还有些眼熟，络腮胡子，光脑门。顾我又细细端详了一下。好家伙，世纪伟人马克思！
　　好一个中西合璧，好一个唯物唯心的强强联合……
　　“当然是这个最灵。”夏濯笑眯眯道。
　　夏濯的眼睛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澄澈明亮，如玉濯山泉。怎么看都是一副特讨长辈喜欢的乖巧模样。
　　顾我的心颤了颤，
　　“回头和医药费一起结算啊。”
　　冷颤的颤。
　　顾我把它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纤细的皓腕和沉白的珠子竟也意外的相称。
　　夏濯扫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神色淡淡。
　　顾我想追问些什么，他移开了目光落到远处，绿灯亮了：“注意安全。”
　　夏濯望着顾我离开的背影，神情淡下来。她的眼睛，确实在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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