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物招领

　　(一)你其实醒了吧-
　　顾我，一百八十线写手，大学毕业，被宿舍阿姨扫地出门以后，窝在老巷子的阁楼里，见到房东肝儿都颤。
　　别人都以为顾我是个作家，顾我看着存稿箱里“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你绿我我带球跑你火葬场”存章，笑得勉强……
　　半年的房租掏空了大学四年的积蓄，顾我差不多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烧了壶水，准备以此充饥，然后上床睡觉。双管齐下争取解决人民的基本温饱问题。

　　迷迷糊糊中，哭声，说话声在顾我耳中逐渐清晰起来，突然一声高昂的唢呐声彻底把她从昏沉的睡意中拽出来。那吹得是悲昂激越，如泣如诉。顾我翻身起来时脑子还是懵的，昏昏沉沉，说不出的难受。
　　原来已经傍晚了。
　　顾我揉揉眼睛走到窗边，晚饭的香气从楼下袅袅飘上来，勾得她五脏庙都拧在一起，简言之：饿得发慌。
　　顾我探头一看，斜对面的院子里搭起了帐篷，院里院外站了很多人，好像在办丧事？有人去世了吗？
　　顾我记得这家，这回头巷里唯一能和历史建筑搭上边的就是这栋房子了，听说以前是个药铺。
　　房东跟她讲，以前居委会设在这栋民居里，后来有了新地址搬走了，只剩个失物招领处在这里。让她有什么事就找里面的小夏，这里是他家，也是他主事。
　　然而搬来那么久，专心搞“创作”的顾我一直昼夜颠倒，与这位小夏还未曾谋面，但他的大名已是如雷贯耳——字面意思。
　　每次早上顾我刚刚入睡，就听见巷子里的大爷大妈扯着嗓子喊：“小夏！”这个声音总是如惊雷一般在她耳边炸响。内容不是去修跳闸，就是逮猫，还抓过一次小三。好像就没有什么他不会的。
　　顾我从二楼的窗户远远看过他一眼，盘靓条顺会来事。不会就这样英年早逝了吧？

　　顾我闻着饭香出了家门，就听见一声：“哎那谁！”顾我下意识往墙边一避，低着头开溜。这声音一听就是她那以催缴房租为一生事业的房东，何仙姑。
　　“小夏，去跟张姨说，开席吧！”
　　幸好，不是叫她。
　　小夏？顾我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白T的青年放下手中的唢呐向她这边走过来，而巷子的尽头腾起漫天绯红的云霞。
　　这下顾我真的相信了，他真的什么都会。
　　额头上的薄汗润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似乎也润湿了他的眼。顾我很久没见到这样澄澈的一双眼睛了。擦肩而过的刹那，他低头看了顾我一眼，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嘴角扬起一点微妙的弧度。
　　顾我决定在“盘靓条顺会来事”中再加一点：长得好。
　　只是略停一下，他便状若无事移开目光。

　　那是谁去世了呢？顾我从周围的议论声里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巷尾李大爷突然去世了，他无儿无女后事都是居委会和邻居们帮忙操持，因为他家没那么大地方，灵堂就搭在了小夏家的院子里。
　　能让非亲非故的人在自家办丧事，这个小夏还真挺热心的。
　　“咱们都是老街坊了，这次老李事先也有交代，礼金那一套都免了吧。大家坐下好好喝一杯，送老李最后一程吧。”
　　居委会张主任说完，人们开始落座，巷子里的长桌已经坐满，顾我一路被挤进夏家的院子里。正好最里面有张小桌上还有空位。对面坐了个慈祥的大爷。许是灯泡不够多，这张桌还点了两根蜡烛。
　　顾我朝他笑笑，想着来都来了，就吃完了再去李大爷上香吧。
　　“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啊？”大爷笑着问她。
　　“二十三。”顾我一边回答一边腹诽：这隔壁两桌都喝上了，咱们这桌上为什么还是只有果盘，大爷你不饿吗？
　　“唉可惜可惜。”大爷摇摇头。
　　顾我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等上菜，她真是饿得有点眼花了。刚刚一晃眼好像看见自己家窗口似乎有个人影，定睛一看一切如常。
　　嗯，一会儿一定要多吃点。

　　就在顾我实在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碗白米饭轻轻搁在了桌上，它盛得很满，都堆出了山尖尖，仿佛是知道顾我已经饿得不行了。
　　顾我咽了下口水故作矜持道：“太多了，我吃不了这么多。”
　　来的是正是那个小夏，他并没有理会顾我，又接着在米饭正中插了三根线香。火苗在他的指间短暂地跳跃了一下，从香里牵出丝丝缕缕的烟雾来。燃着的香，像顶了三只猩红的眼。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棚子里灯光昏黄，忽明忽暗。对面大爷的脸笼在一片阴影中。顿时，有一股寒意从顾我的心底爬上来。
　　在饭中插香，是供给死人的吧。

　　“夏哥，照片洗出来了，赶紧摆上吧！”
　　一个半大的少年举着黑色的相框从人群中挤过来。
　　小夏接过来在桌上放好。
　　顾我僵硬地转了一下脖子，耳朵里嗡嗡作响。照片上那张灰白的脸，和对面的那位一模一样。
　　这张遗照，正注视着顾我和这场丧事的主人公对坐在灵堂供桌的两端，燃烧的白蜡烛流下热油一样的泪来。
　　所以，自己是见鬼了吗？
　　顾我想做出一点反应，然而浑身像是锈住了的机器，每动一下都能听见骨骼磋磨的声音。
　　为什么？其他人都看不见吗？为什么没有人提醒她坐错了位置。
　　小夏静静站着，缠着珠串的手腕就垂在她的旁边，手指微拢，像垂落的昙花。
　　顾我伸手去拉小夏，想得到一个回答。而她的手却直直穿过了他。
　　一瞬间，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在顾我的脑子里炸开，像极了小时候突然被老师提问到，张张嘴想说一个答案，而脑子里飞过的都是模糊且不相干的内容。几个深呼吸之后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才堪堪浮起来：我死了？

　　然而此时，灵堂前又生变故。
　　那个带墨镜的女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所有的大爷大妈都压低了声音伸长了耳朵。
　　“是夏濯先生吗？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这是一点心意。”她身边的助理掏出来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夏濯。
　　夏濯没接，蹲下来在铜盆里燃了一刀纸钱，纸灰柔柔地扬起来，穿过顾我虚无的身体飘远了。
　　这个女人不算年轻，但仍是漂亮的，只是形容憔悴，疲态难掩，“夏濯先生，我按照您的规矩亲自来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请你一定帮帮我好吗？”
　　夏濯的目光往顾我那里落了落，然后转身跟那个女人低声道：“你走吧，我不做活人的生意。”
　　顾我听得心惊肉跳，自己还是在做梦吧。
　　“不好了！小顾晕过去了！快来人啊！”顾我循声望去，何仙姑正站在自己家窗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着急忙慌喊人。
　　宛如水落热油，院里瞬间炸了，闹哄哄一片往外挤。只有夏濯没动。
　　橘色的火光印在他的面容上，有一种诡异的温暖，他的手在口袋里不知在摩挲着什么东西。他对黄采青说：“从今以后，死人的生意我也不做了。”

　　顾我已急匆匆跑出去。
　　这边何仙姑已经让人把顾我的尸体……身体从楼下背了下来，围观的人扫开碗碟，也顾不上擦去汤汤水水就把顾我放在了长桌上。
　　“这孩子怎么想起来用煤炉烧水了，屋里也没通风，肯定是缺氧中毒了！”
　　顾我：还不是因为您把我电给掐了……
　　“120打了没？”
　　“打了打了！”
　　“谁会做急救啊？那个什么什么复苏？”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末了还是落到一句：“小夏！”
　　夏濯插着兜站在人圈外，这里这么多人，偏生顾我觉得他的目光穿过了人群虚虚落在自己身上，而他面上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旁边的小孩儿拽了他一下，他才慢慢道：“我不会。”

　　“小夏，我记得你会的呀……”
　　讲话的竟是那个遗像上的李大爷。夏濯一个眼神飞过去，李大爷忙不迭禁了声。
　　电光石火之间，顾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她两步扑到夏濯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夏濯没有任何反应。
　　然而下一瞬间，他猛地向旁边一闪，还撞到了王阿姨的老腰。
　　因为，刚刚，顾我突然掏了他的裆……
　　男人的本能实在很难克服。
　　真行，夏濯气得想笑。
　　顾我：“你能救救我吗？”
　　“顾大作家，您是自杀的啊？”
　　顾我认着他的口型，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沉兜头压下，惊恐，疑虑，沉甸甸让人直不起身。
　　她想起来了，之前睡得迷迷糊糊，头脑昏沉，手脚沉重时，她已经想起了自己烧的那壶水，大概意识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爸妈早早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对她的义务一直都是两个家庭的负担。毕业之后一事无成，潦倒度日，也许就这样睡过去也没什么不好……
　　顾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她死了，似乎是没有什么痛苦的死去了，彻底和所有现实的痛苦告别了。
　　夏濯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似笑非笑，周遭所有的嘈杂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死？意味着什么？
　　顾我脑中一团乱麻，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毫无生气地摆在桌上，像极了案板上的一摊死肉。不久，此刻围观的人就会知道她有着一对连丧葬费都不肯出的父母，知道人到底可以多像个烂皮球……
　　“不是，我想活着！”顾我声音颤抖，她强迫自己注视着夏濯的眼睛。
　　夏濯眸光一闪，叹了口气拨开人群：“让我试试。”

　　顾我没想到都做鬼了尴尬癌竟然也会发作。她那不成套的睡衣，乱糟糟的头发，脸颊上的口水印，绕在脖子上的耳机线……
　　夏濯把她挪到地上，松开了领口的扣子，微微露出些红痕来，像留夜的口红，晕染出边界。夏濯迅速轻扯了下衣襟遮住了。
　　他准备做心肺复苏。手叠放到胸前的时候顿了一下——她没穿内衣。
　　如果让顾我在自己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选出一件最别扭的事情，那就是现在：看别人给自己做人工呼吸。
　　她正别扭着就觉得天旋地转，接着坠入沉沉的黑暗之中。此时，好像有什么气息拂过她的脸庞，像是落了片羽毛，半边脸微微发麻。
　　“喂，顾大作家，你其实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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