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蝶杀

　　永和宫。
　　德妃静默的捻着佛珠，仿佛没看见跪在她面前请安的四贝勒。四贝勒胤禛见额娘不出声，也没丝毫不耐烦，只管跪着就是。胤禛辰时入宫，现在已近巳时，德妃不说话，他就这么跪着。
　　德妃撩起眼皮，定定的看着胤禛道：“你的孝心，额娘都知道了。时候不早了，回吧。”
　　胤禛以额触地，道：“额娘，保重。”缓缓起身，慢慢的退出永和宫去。
　　德妃看着胤禛离开的身影，手指紧紧的捻按住手中的佛珠，轻声道：“他到底知不知道……”旁边随侍的苏嬷嬷，闻声，扶起德妃进了寝殿。一进寝殿，德妃便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喷涌而出。她哭得很厉害，却一无声响。苏嬷嬷把德妃紧紧搂住，不住的轻抚她的背脊，低声道：“明儿就让摩尔根勒的媳妇来给你请安好不好？听说已经到京里了。”前两月胤禛的福晋那拉氏来请安时，说摩尔根勒娶了媳妇，今年一起带了上京给娘娘送寿礼。当时，娘娘只笑说宫里规矩大，让那拉氏见见就是，还当场给了个匣子，说是让那拉氏给摩尔根勒的媳妇做见面礼。摩尔根勒和阿弗喀是乌雅氏族里当下最出色的两个人，就是万岁爷也曾对娘娘称赞说他们二人很不错，敢闯敢拼，不坠满人彪悍骁勇之名。现在乌雅氏族里的年轻人无不以二人马首是瞻。阿弗喀是族长嫡子，将来是要留在族地守家的。四阿哥开春过后就搬迁出宫了，那个摩尔根勒正适合留在他身边帮衬。大前年乌雅氏举族抬旗入了正黄旗。去年颁金节前四阿哥晋封贝勒，冬月温宪公主出降给佟家。原本一切都越来越好……今年五月节时，温宪公主的额驸舜安颜接了六阿哥、十四阿哥及九格格、十二格格去佟府玩耍几日。六阿哥十三岁，十四阿哥八岁都是要在上书房读书的，娘娘还嘱咐他们早些回来温习功课，免得节后抽查功课不济要被万岁爷打板子。九格格十一岁、十二格格五岁，因年纪还小，娘娘只叮嘱她们好生听姐姐的话，其他只管高高兴兴的玩耍就是。五月初五，下午将要落宫门了也不见几位阿哥格格回宫。旁晚四贝勒身边的苏培盛来传话，说是阿哥格格们还要在佟家多留几日，又说万岁爷已经准了。一晃十余天过去了，阿哥格格们一无消息。五月节后，万岁爷就没进过后宫。宫里也没丝毫动静。宫里不见了两位阿哥、两位格格，怎么会毫无动静？只能是万岁爷下了禁言死诏……
　　德妃日日煎熬着。昨儿十五，是四福晋那拉氏给德妃请安的日子。那拉氏似乎对对阿哥格格不见的事，一无所知，还给两位格格送了些时新衣料，道自己做嫂子的忙着搬迁安顿贝勒府，五月节也没好好陪妹妹们游玩，等府里拾弄好了定接两位妹妹去好生玩耍。德妃强忍着，只道好些天没见胤禛了，示意那拉氏带话让胤禛明天务必来永和宫一趟。

　　胤禛在永和宫跪了大半个时辰，膝盖如针刺般的疼痛。苏培盛想去扶他，被他轻轻拂开。他知道额娘为什么让他来永和宫。他现在出宫立府了，他可以托辞不来……他又怎么能不来？自初五那天开始，他便心急如焚，而额娘只会比他更甚……
　　初五那天宫门都落了，他被皇阿玛急召进宫才知道胤祚、胤祯、茉雅琪、爱兰珠还没回宫。温宪公主的侍卫首领辰时就送他们回宫，巳时都没回佟府复命，温宪公主受了惊吓小产，佟国维携舜安颜即刻入宫……皇阿玛连下数道密旨，其中之一即是令他暂时瞒住额娘。京城暗卫当天夜里追踪到密云附近，在一间荒废的农院里找到了他们的马和车以及十五名侍卫和四名宫女的尸首。胤祚的四名侍卫、胤祯的四名侍卫、茉雅琪的两名宫女、爱兰珠的两名宫女以及温宪的侍卫首领、佟府的六个护卫身份都已与尸体一一核对无误。已经十天了，他的弟弟妹妹们依然毫无踪迹。额娘定是早有察觉。在皇阿玛没下旨意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对额娘说，至少现在不能。生在皇家堪称天之骄子，死也必须要体面，可以是幼殇、可以是病逝，却绝不能是横死……
　　胤禛回到府里，直接歇在外院。霍青把上午收到的帖子一并拿给苏培盛，一共三张：一张佟府的帖子，一张乌雅氏族里给娘娘贺寿的礼品清单及拜帖，一张内务府给四贝勒的夏季消暑冰块份例清单。苏培盛把佟府的帖子，抽出来递给霍青，道：“放在书房左边的架子上”，又把内务府的单子递给他，“把数目记下来，然后给福晋送去”。
　　苏培盛拿着乌雅氏的单子，进了内室。隔着屏风，苏培盛轻声道：“爷，摩尔根勒和阿弗喀今儿上午来给爷请安了。霍青接了帖子和给娘娘的礼单。”
　　胤禛道：“拿进来。”苏培盛小步绕过屏风，把拜帖及礼单一并递到胤禛手里。
　　胤禛接过单子不及看，又道：“明儿一早你去给他们送个信，后日晌午来府里用饭。给福晋传个话，后日在正院摆两桌家宴，弘晖弘昀和我一桌，福晋带着大格格一桌。宴席的菜品多配一些时令鲜蔬，南北菜系各占一半。”
　　苏培盛欲言又止。两桌是不是不够坐？
　　胤禛扫一眼他，道：“让侧福晋带着宋氏武氏在自己院子里摆一桌。”

　　次日，苏培盛带了两个小太监坐车去了外城。到了地，见了人，续了话，得了伴手礼，又坐车回内城。车上，小太监福顺给苏培盛捶着腿，瞄一眼腿边搁着的匣子，道：“师父，那人倒是个明白人，挺懂事儿。”匣子里有慈云禅寺住持亲制的安神香、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和十几个精致的银锞子。
　　苏培盛闭着眼，道：“那是爷得用的人，你们要懂规矩。回头你们一人挑两个银锞子拿去玩吧。”
　　车里的福顺和赶车的马勇都应声道：“是，谢谢师父”。

　　摩尔根勒送走苏培盛后，心中已确定宫中定是出了大事，而且此事牵涉永和宫。他方才与苏培盛寒暄时，不经意提了一句下月初六既是娘娘生辰，也是六阿哥生辰，还是禾苗节，真是喜上加喜的好日子。当时苏培盛分明面色有变，虽只一瞬他便笑呵呵的应承称是。摩尔根勒只做不察，又道：“苏哥哥看看礼单可还有什么要提点我的，还望不吝赐教啊。”苏培盛连连摆手口称不敢当、不敢当，又道娘娘最是好简洁，不耐烦那些个虚华，乌雅氏族里准备的已是很好云云。
　　摩尔根勒走进内室，正看到孙敏在翻看那本最新的《京城游记》。摩尔根勒未及开口，孙敏就抬头冲他道：“师兄，我有个很不好的想法。”摩尔根勒还没看这本《京城游记》，这本记录的是四月初一至五月初十的京城。
　　摩尔根勒道：“永和宫应是有事，昨日四贝勒去见了娘娘。我提及下月娘娘生辰，苏培盛面色有变。”
　　孙敏点点头，道：“佟府初二那日应是有宫中贵人去府上拜访。这里记录初二巳时佟府前街口见额驸舜安颜骑马回府时，还有两辆马车一同进去，随行八个侍从颇类宫中侍卫。”摩尔根勒的人只能在宅邸的外围游逛，根本不可能蹲守在这些达官贵人的家门口。而且他的人应该是随机轮换地点，不然被人瞧出规律，早就招来杀生之祸。
　　摩尔根勒心头一沉，道：“温宪公主的额驸……永和宫……”
　　孙敏垂目接着道：“初五辰时温宪公主的侍卫首领安巴额及佟府六个护卫护送那两辆车出了街口去了南门，而且城门那里记载，安巴额出城后于当日未时回城，后直接进了佟府的前街。直到初十，也没看到有记录写那两辆车回城。”
　　摩尔根勒道：“皇城附近，我们的人是不能随意采风的。那两辆车是不是宫里出来的，我们不能确定。”
　　孙敏道：“我有一个推测。初一至初五是五月节，作为姐夫的舜安颜接了永和宫的阿哥格格去佟府过五月节，然后初五，温宪公主的侍卫首领安巴额再把他们送回宫。可能出了某种变故，阿哥格格们不能回宫，他们被送出城了。这里没有写清楚，出城时随车的侍卫有没有一起出城？按说皇子女的侍卫是绝不会离开小主子半步的。这几天的《京城游记》能先取来看看吗？”
　　摩尔根勒道：“我已让莫勒去找贵哥了。”
　　孙敏又道：“也许是阿哥格格们忽然得了急症，只得出城避讳。德妃娘娘挂念孩子，让四贝勒入宫说说情况。亦或者阿哥格格们被掳走了……那个安巴额也许是你所说的会易容术的江湖人假扮的。”
　　摩尔根勒沉吟不语。因病出城避讳，不是更合理？昨日他们在内城、外城行走一切如常啊。皇子女被掳走，那得石破天惊的大案吧！他道：“你怎么会有第二种推测？”
　　孙敏揉搓了一下眉心，道：“……许是我受惊过度，我看到信息总不知觉的要与吴书克背后之人联想。那个人一定还有更多的阴谋要一一施展，他就是要让时局动荡，他才好寻机取利。不管那两辆车的八个侍卫在不在，只有送他们回宫时温宪公主只派他的侍卫首领一人跟着还说得过去。若是出城，至少得再安排两个公主的侍卫才对。”
　　摩尔根勒道：“不是还有六个佟府的护卫吗？”
　　孙敏微微一笑道：“佟府的人并不是公主的人啊！” 公主和驸马感情好不好不可知，但公主肯定更信得过自己的人。公主薨了并不葬入夫家，她们大部分都是要葬回皇陵的。所以佟府的人也未必真心听公主差遣。
　　摩尔根勒道：“可是京城街面并没什么异常啊。”
　　孙敏道：“……是啊，但愿是我想多了。不过，如果真是皇子女被掳走，我觉得圣人不会明查，只会暗访。”不然，有人拿皇帝的孩子要挟，皇帝妥协那是皇权堕落的先兆，皇帝不妥协就得落个不慈的名声。
　　摩尔根勒道：“确是如此。”但街面上也不可能一点端倪不见，又道：“明日我们和阿弗喀一起回内城去四贝勒府上用午饭。”

　　永和宫。
　　德妃在灯下静静的默写心经。清早送万岁爷离开后，她就一直在默写心经。昨儿夜里万岁爷歇在永和宫。她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很久，他只说了一句——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个交代。她十九岁侍奉他，贵人只当了几个月就晋封宾，还不到一年就就晋封为妃。十九岁后她在宫里一直过的很自在。他对她真的很好很好。有一回宜妃说德嫔是个好命的总是赶上好时候，言下之意是她沾了宜妃的光才能晋位。他当天就来了永和宫，对她道：宜妃才是赶上好时候。她笑眯眯的扑到他怀里，他紧张的赶紧扶住她鼓鼓的肚子。他对她真的很坏很坏。他把她的胤禛送给他的表妹，他把她的温宪嫁入佟家，她明白他的意图——佟家不能再有皇子，他要她的孩子日后庇护他的外家，他一定很爱他的额娘，才会这么为佟家打算。她爱他，他的好他的坏，她都全部接受。可是现在他的外家对得起他的厚待吗？她的四个孩子去了佟家就没回来了……是五个孩子。温宪在新年大宴时，看着光鲜靓丽，可她一眼就知道那个舜安颜不爱温宪。一个女孩子被人爱着是什么样子，她会不知道？佟家根本不稀罕他的厚待安排，即使他是皇帝。山河无定，人都只信自己。
　　苏嬷嬷进来道：“娘娘，贝勒府回话说，明天在府里摆家宴，招待摩尔根勒和阿弗喀。这是乌雅氏族里贺您生辰的礼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