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蝶杀

　　孙敏每日虽有嘉福、宝儿贴心相伴，心中仍挂念远赴江南求医的小儿子嘉良。每日睡前她都在心中推算他们的行程。

　　清早，孙敏和莎嬷嬷带着嘉福用早饭。这些日子，嘉福时时都得额娘呵护，性子便日益活泼起来。他看到桌上摆着的粥食小菜都是自己爱吃之物，笑眯眯道：“额娘用早饭！嬷嬷用早饭！”
　　莎嬷嬷乐呵呵道：“嘉福乖！”
　　孙敏叮嘱道：“自己用饭，要慢着些。”这两日，嘉福提出要自己用饭，不必旁人相喂。
　　嘉福接道：“嗯~我慢着些。师姐说，动作放慢放轻些，便自然显得举止稳重又体面。”
　　孙敏和莎嬷嬷相视一笑，各自用饭不提。

　　饭毕。季朵来报说雍王府车驾向府里来了。孙敏诧异，今日本不是宝儿来学习的日子。雍王府也没传信儿。莫非这孩子自己跑出来了？
　　莎嬷嬷和雨露雨丝快手快脚的给孙敏母子拾弄一番后，母子二人便相携去了院门口接人。车驾一路开到内院门口，宝儿自己一掀帘子跳了下来，叫道：“师父！嘉福！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孙敏莞尔一笑道：“怎么自己来的？”话音将落，车上又下来一翩翩少年，道：“师母安。我陪着妹妹一道来的。”
　　这少年正是弘昀，说话间给孙敏见过礼，又弯腰抱起嘉福道：“小师弟！我是谁呀？”
　　嘉福眉花眼笑的道：“师兄安！”比起宝儿师姐，嘉福自然更喜欢和师兄玩。虽说师兄陪他的时间少些，可师兄会变戏法，会骑马，会舞刀……他觉得师兄厉害至极。即便宝儿师姐告诉他，变戏法是唬弄人的，骑马舞刀都是假把式，真正厉害至极的是师公，也就是弘昀的师父，也是他阿玛。可他却想说他和他阿玛不太熟，厉害不厉害的着实不太清楚……
　　孙敏招呼着几个孩子进内室说话。不一会儿便得知了他们的来意。原来下月康熙帝就要南巡，雍王被钦点伴驾，另外还可带家眷同行。福晋那拉氏的意思是若是孙敏愿意同去，她便带两个孩子一同去，路上彼此照应也不寂寞。若是孙敏不去，她便让侧福晋钮祜禄氏陪王爷同去，她留下来照顾三个孩子。侧福晋的儿子才几个月大，自是不能同去的。
　　宝儿和弘昀自然是想跟着去江南的，此时二人都眼巴巴的看着沉吟不语的孙敏。孙敏内心自是也想借机去江南的，若是带嘉福同去，路上舟车劳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宝儿在一旁看看嘉福，忽道：“嘉福！你想去江南见你阿玛吗？还有嘉良！你想见他们吗？”
　　嘉福懵懂的点点头，道：“……想的。”……不说话的嘉良，不熟的阿玛，他更想和额娘在一起。额娘想他们，他也想他们吧！
　　弘昀又道：“师母是担心嘉福年纪小，路上辛苦吗？”
　　孙敏叹道：“是……他年纪太小。”
　　弘昀道：“师母……这次是伴驾，路上行程很慢的。一路上又有护军相随，最是安全不过。到时在通州上船后，更是不会有颠簸之苦。一路上看尽水天一色，不甚快意！”
　　孙敏听了扑哧一声笑道：“弘昀是在哪里听来的这些话儿？”水天一色？！等看个十天半个月的，你就会腻味了……
　　弘昀赧然一笑道：“……十四叔不是去过江南一趟！他告诉我的。啊呀！对啦！师母也是去过江南的，哪里用我在这里卖弄。惭愧！惭愧！”
　　宝儿眨巴着眼睛，梨涡闪现，笑道：“哥哥听了十四叔一百八十遍的游江南，做梦都想去一次。好容易这次额娘松了口！师父~我也想去呢！”
　　孙敏无奈笑道：“好呀！那就同去吧！你们俩用过午饭再回去？！”福晋能让这两个孩子来递话，也是想去的意思吧！去吧！嘉福是个小子，合该多出去走走不是？！
　　弘昀听了孙敏的答复，心里高兴至极，仍极力克制的起身行礼告辞，道：“多谢师母留饭。只是出发在即，师母势必要打点行装，特别是还要周全嘉福，事情想必极多。我和妹妹就不叨扰了。这就回去给额娘回话。”
　　宝儿却是有些依依不舍，咕哝道：“哥哥也太心急了些！多谢师父啦！师父放心，到时候，我一准帮着你看好嘉福，绝不叫嘉福吃一点苦头！”
　　孙敏乐道：“知道啦！你们俩好好的回去，替我给福晋问个好。莎嬷嬷已经装了些新鲜果子和点心在车上，原是备着你明日来带回的，索性今日就先带走吧！”

　　午后，嘉福小憩。孙敏便写了一封家书云：不日随銮驾一并前往江南。又招来季朵，将信快马送往江南摩尔根勒处。

　　摩尔根勒收到家书的时候刚刚抵达淮阴慈云禅寺。住持悟净禅师亲自迎了李西华和摩尔根勒父子入内。
　　悟净见到李西华时微微一笑，道：“多年不见……”
　　李西华淡然一笑，颔首道：“……恍若隔世。”
　　悟净含笑看向抱着一小儿的摩尔根勒，又道：“这便是国公爷的小公子吧！”
　　摩尔根勒颔首道：“大师慧眼。我和师父此次前来正是有事相求。”
　　说话间，三人便进了内室。小沙弥给客人们上过茶便掩门而去。
　　悟净看一眼被摩尔根勒抱在怀里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儿，笑道：“小公子睡得正香。不如先安排客房住下，明日再叙话不迟。”
　　李西华面色沉重，接道：“实不相瞒。所求之事正与我这孙儿相关……”接着便将嘉良脑损之事一一道来。
　　悟净听罢，叹道：“……当年郁太医授我等三人医术，你所学之识远在我之上，若你不能，我又怎能？”
　　李西华接道：“.……我这些年偏居一隅，醉生梦死，惶惶度日，不及你勤修精进，或许，你能救他一救……”
　　悟净摇首笑道：“你这人素来心高气傲，如今却能这般讲话。你且宽心，我自会尽心一试，只是你们也莫要期望过高。”说罢便坐在摩尔根勒身侧，探手试了试嘉良的脉息。片刻后，悟净又解开嘉良的小衣在心肺脑脊等处探查。
　　摩尔根勒见悟净查看完毕后，替嘉良拢好衣襟，问道：“大师……我儿如何？”
　　悟净沉吟片刻道：“脑枢受损……我的意见是激发自身的真元以修复为上佳之法。药石针灸之力难以断定深浅，即使要用也要他十二岁之后，方可一试。”
　　摩尔根勒听罢，心头难免失望，仍强作镇定道：“……多谢大师。”……激发真元修复……其实就是将养着而已。
　　李西华在一旁听罢，又道：“……是我心急了。那日之后，我日夜所思皆是若能得天地妙法，让我这孙儿完好如初，我愿折寿相抵……”
　　摩尔根勒看往日萧疏轩举的师父如今风采全无，他佝偻着背脊枯坐在一旁如此这般说话，让摩尔根勒一时间又是羞愧，又是酸楚。他侧首冲李西华道：“师父。你怎可这般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拖累师父……”
　　李西华摆手道：“……到底悟净禅师是修行之人，一语惊醒梦中人。为了嘉良好，这事也不可急呐！”
　　悟净看看面前的师徒二人，忽道：“……李兄可还记得郁太医身边的药童？”
　　李西华神情微动，接道：“……他……你有他的消息。说到底，他才是我们之中真正有天赋之人。可惜……郁老师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传他衣钵。”
　　悟净叹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终究最后是得了衣钵的。”
　　李西华诧异道：“莫非另有缘故？”
　　悟净沉默一瞬后道：“那时你走后，我……我也离开了。郁太医走时只有他在身边……后来江湖中声名鹊起的神医‘妙三针’其实就是他。”
　　摩尔根勒惊喜万分，忙道：“‘妙三针’！！！听说将死之人只需三针都可再活三年！只是此人神秘莫测，原来竟是师父和大师的故人~”
　　李西华听罢沉吟不语，那人和自己虽说没有过节，可也毫无情义，甚至他们二人之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悟净在一旁又道：“……我知你心中顾忌。他不喜你，你也不是那上赶着找不自在的人。不过，到底是故人。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摩尔根勒因着涉及自己儿子的切身命运，便不顾及脸面，探问道：“这妙神医，为何不喜我师父？”
　　悟净微笑摇首道：“我怎会知道？少年人之间的小别扭哪有什么为何？他现在就在淮阴，我明日邀他来此一聚，如何？”

　　摩尔根勒和师父在客房安歇后，久久不能入睡。不知是因自己孩儿遭此一难的缘故，还是他身涉朝堂的缘由，他这次见悟净心中总有些异样。他越想越有些感觉不妥，正要起身去师父房间。门外就传来李西华的声音。摩尔根勒开门迎了师父进门，道：“师父，我觉得事有蹊跷。那个妙神医不见也罢。”
　　李西华颔首道：“我正有此意。嘉良我带他回关外，此生我保他耳聪目明，一生逍遥。你可信得过我。”
　　摩尔根勒心中感动，连声道：“师父！我当然信得过你！比信我自己还信。”
　　李西华看了看还在床上安睡的嘉良，低声道：“这孩子……是我对不起他。”
　　摩尔根勒沉默一瞬，接道：“师父……说到底这些都是我惹出来的……你不要再怪自己了。你以前不是常说放下执念，万事皆空。”
　　李西华听了这话，气笑道：“臭小子！这话是用到这里的吗？唉~到底是离开江湖太久，失了警醒之心……悟净今日很有些不同……”
　　摩尔根勒道：“……我也有同感。”
　　李西华颔首道：“……那就不会错啦！”

　　住持僧房。
　　悟净枯坐在床前。窗外一轮皎月悬空，月光下悟净面色惨白，手指飞快捻动佛珠。他身后的榻上斜躺着一位面容姣好的男子。他没有剃发，像女子一般蓄着一头浓密的长发。他肤色很白，很光滑，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正灼灼的盯着悟净的背脊。
　　悟净心内叹息，转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到底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原来这貌若好女的男子，正是当年郁太医身边的药童小鹿子，后来名动江湖的‘妙神医’。
　　妙神医叹道：“你怕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街边卖糖炒栗子的砂锅里铁砂滑动的声音，满满的市井烟火气。
　　悟净惊讶道：“你……你的声音？！”
　　妙神医道：“这就是我原本的声音。之前同你说话用的是腹语。怎么？！你竟然没看出来？”
　　悟净沉默一瞬道：“……这些年你换了多少种声音、样貌……可我还是记得你原来的声音绝不是这般沙哑。”
　　妙神医嘴角一弯，道：“李西华不知道我的情况，你却是知道的。我年纪大了之后，声音会越发尖利刺耳，只好下点毒给自己变个声。”
　　悟净倒吸一口气，道：“这些年……你到底都经历了些啥呀！！！”这个疯子！嫌声音不好听就给自己下毒！他真的会给那个孩子治病吗？
　　妙神医敛去笑容，轻声道：“……李西华是明着当了反贼！你呢？你躲在这庙里就算是脱离了这鞑子统治的天下？你自己也觉得可笑吧！你可别忘了，你身体里流的是朱皇血脉。这天下始终是我们汉人的天下。”
　　悟净闭目，叹息道：“朱家也不过是泥腿子发迹，血脉传承自有缘法，不必强求。”
　　妙神医摇首道：“不一样。朱皇可是从蒙古鞑子手里夺回的江山，他比前朝几代皇室强了千百倍。如今满清鞑子又占了我们汉人的江山，我们必须夺回来。”
　　悟净心知他已魔怔，便不多言，只道：“无论如何，不要伤及无辜性命。”
　　妙神医哂笑一声，道：“这世上哪里有真正无辜之人呢？就是有，也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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