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蝶杀

　　天明。沧州城门开后，孙敏和摩尔根勒相携入城。城门边聚集了不少等着入城的人，有满身风尘的客商，也有不明身份的游侠，更有短衣短衫的农户和村姑。一夜浅眠，孙敏未觉困顿，反而十分警醒。她清早好奇问摩尔根勒时，他说这是野地的生存激发了习武之人的野性，犹如野狼和家犬之别。孙敏一时感叹果然没有野宿不称之为江湖。

　　孙敏和摩尔根勒夹在人群中缓缓入城，一只细幼的手臂擦着她的胳膊探了过来。孙敏刹那间挥出‘玉腰奴’，只听‘啊呀~’一声惊呼，就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乞丐捧着血淋淋的手跪倒在地，泥灰斑驳的小手上一道寸许长的血口子正滋滋的冒着鲜血。原本密集的人群，立时分出一小块空地，众人茫然的看着跪地哀嚎的小乞丐。孙敏早将‘玉腰奴’收好团入袖中，她静默的站在摩尔根勒身边，心跳如鼓。方才她分明感到一道阴寒的兵刃袭向她腰间才使出‘玉腰奴’反击，哪里知道对方竟然是个小孩子！她想过去看看，却被摩尔根勒拉住。她只得佯做毫不知情，冷眼旁观。
　　这时人群后方来了一队车马，见状便停了下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佩剑少年，下马走到小乞丐身边，低头看了看，道：“没甚了不得！起来吧！”说完，丢了一个铜板儿在他膝盖上。
　　小乞丐攥住铜板儿，抹着眼泪儿起身冲着围观人群恨恨道：“我这伤口现在又痛又麻，害我的人定是个使毒的行家，今日城里进了这样的人，且有你们好日子过！”说完，向城门奔去，一边小跑，一边嘴里咕囔着“让！让让！都起开！我这血可是带毒的，沾上了不得！”围观的人似笑非笑的让了开来，就连守城的兵痞也笑笑不语的看那小乞丐左窜右突的进了城门而去。

　　孙敏和摩尔根勒跟在车队后面，缓缓走着。

　　方才的佩剑少年路过城门，向那守城的兵痞一拱手递上一角银子，道：“官爷，可是认得那小乞儿？”
　　那兵痞笑眯眯的收下银子，笑道：“这小崽子是城里有名的小泼皮儿，隔三五日便要在此搞些事情。满嘴胡吣！我们沧州城安生着呢！小少爷安心玩耍就是！”

　　孙敏和摩尔根勒相视一眼，跟在车队后面进了沧州城。二人在沧州城的驿馆要了一间房稍作休整。洗漱用饭毕。摩尔根勒道：“你小憩一会儿我们便快马赶往济南府。”
　　孙敏道：“那小乞儿……是我出手重了些。”
　　摩尔根勒摇首道：“大可不必！那小乞儿可不是什么善茬儿！他手上虽说污迹斑斑，可指甲缝却很是干净！再说，他既然敢动刀伤人就要做好被人反杀的准备。”
　　孙敏微微颔首叹道：“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他动刀……奇怪~我这腰间可没挂甚值钱玩意儿！”说完她呼一下站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这次出行不比江南游玩之时，她腰间毫无装点饰品。
　　摩尔根勒道：“或许他就是要袭击你！”
　　孙敏坐下奇道：“我与他无冤无仇……这是何故？”
　　摩尔根勒笑道：“谁知道呢？！或许是偷袭你前面的人？你可注意当时你前面是什么人？”
　　孙敏细细想了想，颔首道：“好像是个矮胖的客商……或许如此。你没选酒楼，而是选了驿馆歇息，是不想多生事端吧！”
　　摩尔根勒笑道：“最迟后天我们必须赶到济南府。待事情了了，再回来查个究竟如何？”
　　孙敏笑道：“何须如此费事！大好时光，干些什么不好呢？”
　　摩尔根勒笑笑道：“初入江湖便如此洒脱！难得！难得！”
　　孙敏小憩片刻，摩尔根勒便在一旁行功打坐。半个时辰后，二人便在驿馆替换马匹，直奔南城门而去。二人刚刚出了城南大门，就听到身后守城侍卫怒喝道：“滚你娘的蛋儿！敢在爷爷这儿撒野？！弟兄们，这有个擅关城门的逆贼！”
　　孙敏回身一看正是早上入城时偶遇的佩剑少年，还有他们车队里的武夫们正与守城侍卫们打作一团。少年剑术不赖，在武夫们的掩护下很快擒住了侍卫头目，只听他道：“反正活不了了，杀了你拉个垫背！”说完就要拿剑抹了那头目的脖子。
　　那头目吭吭哧哧道：“小爷饶命！你家姐姐是不是穿粉色衣衫？今早开城门到现在就出去一辆车……你姐姐兴许就在车上。你何不现在就去追，何苦与我等在这儿死磕？！”
　　那少年冷冷道：“此话当真？你若敢骗我，我回头定要杀你全家！反正我活不了，你也休想活！”
　　那头目连声道：“句句属实！千真万确！”
　　呼啦啦一群人打马呼啸而过，孙敏和摩尔根勒策马立在道旁看着少年和武夫们远去。又听见身后的侍卫骂骂咧咧声传来，“呸！倒了血霉了！”
　　“头儿！你真看见她姐姐在车上？”
　　“我看见个屁！我蒙的！姑娘家穿的不是粉色，就是水蓝……爷爷命好，蒙的准儿！”

　　孙敏还在愣神，就听到摩尔根勒道：“走吧。” 孙敏一抖缰绳，跟在摩尔根勒身侧。二人快马赶了大半日路程，赶在日落前到了商河县。摩尔根勒带着孙敏住到了县城的驿馆里。二人洗漱用饭毕。就有驿卒来报称有人求见。
　　摩尔根勒让孙敏留在房间歇息，自去厅外见人。来人是何重桓身边的梁笙。他一见摩尔根勒就拱手道：“国……李大人！我家大人让我来接应你！”
　　摩尔根勒一摆手，道：“坐下说？可是事情有变？”
　　梁笙道：“那些人最近似是有大动作，聚集了不少江湖好手。而且，近期已有好几起秀女被劫掳的案件发生。”
　　摩尔根勒眉头一皱，道：“我们从沧州城出来就看见有一家人丢了姐姐！莫非也是？”
　　梁笙道：“我家大人说，现在不知道这些和我们的事情是否有关联，只是各府衙的差役都忙乱起来，到时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摩尔根勒道：“我本来也没指望他们。”
　　梁笙尴尬一笑道：“国……李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暗卫署的兵力好些都是安插在各府衙内的。”
　　摩尔根勒一愣道：“好些是多少？”
　　梁笙叹道：“除了京里来的，其余全部都……”
　　摩尔根勒颔首道：“……雍王的亲卫过两天会过来支援。”
　　梁笙又道：“能否让……二爷从京里再带点人过来！”
　　摩尔根勒摇首道：“他来不了。这次他要守在……身边。”说着拇指一比天。
　　梁笙叹道：“我家大人也是这么说的。是我自作主张又多此一问。”

　　摩尔根勒同梁笙说完后，就自去房间安置。他手指将将搭在门扣上，就察觉屋内竟有三道呼吸，心头一惊，推门而入。屋内孙敏端坐在凳子上，脖子上架了把刀，身后站在一个面熟的武夫。她右边站着的正是见过两面的佩剑少年。
　　摩尔根勒面色铁青，冷声道：“说吧！”
　　佩剑少年一拱手道：“在下出自钱塘陈氏，名锦。名书锦轴的‘锦’。家父陈玉清是钱塘书院的山长。我冒犯了阁下，是我不对。若非实在走投无路……”
　　摩尔根勒一摆手打断他道：“废话少说！”
　　陈锦道：“我等追击途中收到传信，让拿你家……女眷来换。”说完自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于摩尔根勒，又道：“这字确为我家姐姐所书。送信的是个小乞丐，就是今日城门受伤的那个小孩！”
　　摩尔根勒道：“你姐姐可是今年秀女？”
　　陈锦颔首道：“是……还有……”
　　摩尔根勒又道：“何不痛快直言？”
　　陈锦咬牙又道：“除了我姐姐，我妹妹也在车上。此事说来也是丑事。我这姐姐一直不想入京，百般作怪，此次更是哄骗我妹妹陪她入京。我求大人助我救出妹妹就好。我那姐姐死不死的没甚了不得。”
　　摩尔根勒道：“你怀疑你姐姐是自愿跟人走的？你那姐妹多大年纪？”
　　陈锦道：“姐姐与我同年。妹妹今年十一岁。”
　　摩尔根勒道：“对方可说了让你在哪换人？” 纸上可没写时间地点。
　　陈锦一听这话，噗通一声跪下道：“谢大人救命之恩！如有差遣，万死不辞。明日午时之前在县郊东十里的一处农庄。”
　　摩尔根勒嘴角一弯道：“行啦！起开吧！”说完一拂袖子，夺过武夫的刀掷向墙角。那武夫看看陈锦，挨着墙边自去捡起佩刀。
　　陈锦起身道：“大人如何安排？” 他恨不得现在就杀去那农庄。
　　摩尔根勒道：“你是打探过的吧！农庄里有多少战力？”他一面说，一面坐在孙敏身旁探手试了试她的脉息，见无大碍方放下心来。
　　陈锦道：“只护院大概就有四五十人……我还看到一个人，他是我家武师傅的仇人，是一位山西刀客，我打不过他。”
　　摩尔根勒道：“早上我在城门看到你和城门守卫打斗，剑术不错，约莫是华山派的剑法……”
　　陈锦道：“正是。我家武师傅是华山派的外门弟子。华山派……后，他被我父亲收留，为了报答家父便授了我武艺。”
　　摩尔根勒道：“你们先去休整，半个时辰后出发。”陈锦听了这话心头大喜，连连拱手道谢不迭后便和自家武夫离开了。
　　孙敏见那二人出去后，瞄一眼摩尔根勒的脸色，心头惴惴。二人并肩坐立，一时无语。片刻后，摩尔根勒叹息一声，道：“那陈锦……这般合你眼缘？” 你倒是舍得以身犯险帮这些个不相干的人。
　　孙敏低头讷讷道：“师兄……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他一进来就对我磕头，求我救他那幼妹。我问他为何不直接绑我去交换。他竟说，不成的……到时候只会多搭几条性命，谁也救不了。他又说你……不是个心软爱揽事的人，求我帮他制造一个说话的机会，他不会真的伤……”
　　摩尔根勒道：“……敏敏……慧慧？你喜欢我怎么叫你呢？”
　　孙敏脸色一白，喃喃道：“……你叫我哪个名字我都答应就是。反正都是我的名字。这世上多的是人给自己起一堆‘名’‘字’‘号’的不是？”
　　摩尔根勒垂目笑了笑道：“也是。你曾说我便是你的江湖……是我带你入这江湖，而我希望你能活着。我不能对你下什么保你不死的承诺，可我一直尽最大的努力让你活着。我能放心留你一人在这儿，一是你也算有些防身的功夫，二是这左右两边都是季朵安排的人。江湖险恶不是话本子里的一句词儿，是真实的修罗场……自己送人头的死法，着实是冤了些！”
　　孙敏脸色惨白，抖着手握住摩尔根勒的手，他没有如往常一般把她的手团入手心。她只好自己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她知道自己的鲁莽伤了他的心，甚或是打乱了他的行程。她道：“要不你安排其他人帮他救人，我们继续赶往济南府……就说我不同意你亲自冒险。”
　　摩尔根勒笑笑，摇首道：“梁笙也说了秀女丢失的案子近来发生了好几起。这次就当是练兵吧！你要不要来试试？”
　　孙敏一愣道：“试什么？”杀人吗？
　　摩尔根勒乐道：“倒也不是非得杀人……冲进去把人救出来！”
　　孙敏松一口气乐道：“救人啊！要去！”说着摸出‘玉腰奴’在手中翻耍。

　　县郊东十里。
　　陈锦带着二十几位武夫呼啦啦的冲到一处农庄门口。马踏地面甩鞭呼哨的声音在夜色中很是招摇，农庄里早有护院出来查看。
　　陈锦对着护院头目冷声道：“喊你家主人出来！”
　　“陈少爷好大的火气！何不进庄喝杯凉茶消消火！”一位身量高挑的华服青年缓缓走出来接道。他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位少女。
　　陈锦细目一看，正是自家姐妹，心头微缓，回道：“大可不必。”说完翻身下马，自身后取下一个黑布口袋放在地上，又道：“人我带来了，让我家姐妹过来。”
　　华服青年笑道：“按说也是自家人……只不过，黑漆麻呼的一个口袋……是不是草率了一些？！”
　　陈锦拉开黑布口袋，露出一个带帽的细白嫩呼的细瘦少年，口中塞着布团，两手交缚在背后。陈锦一挥手打掉她的帽子，露出一头密发，道：“她女扮男装！想必你早就打探清楚了。”
　　华服青年颔首道：“隔得远……还没验明正身……”
　　陈锦不耐烦的打断道：“你派人先带我妹妹过来，这人你带过去验，验好了再放我姐姐过来。我姐姐是秀女，出了事，我全家都好不了。你若是骗我，大家就都别活了。给他们看！”说完，他身边的武夫从马上卸下一筐东西，一人举筐，一人打火照明，露出里面十来个黑铁蛋子。
　　华服青年面色微变，原本有些疑心陈锦耍诈，一见此物方觉着他恐怕真是来救人的。这东西他见过，是四川唐门做的‘天雷子’，威力很大，价值千金。得亏是钱塘陈氏，一般二般的人家哪里花销的起。他笑道：“妹妹胆子小些，快些去哥哥身边吧！劳烦郭大哥相送一程吧！”这郭大哥正是陈锦武师傅的仇家山西刀客郭威。郭威四十上下的年纪，宽肩白面，后腰挎了一把虎头刀。
　　郭威自身后走出，路过陈家姐妹身边，一点陈小妹妹的后脑勺，道：“走吧。”陈小妹妹的手被牵在姐姐手里，脑袋上被戳了一下，身形一晃，却也不见姐姐松手。
　　郭威回头一看，冷笑一声，劈手夺过陈小妹妹，夹在肋间大步向陈锦走去。
　　陈锦按耐住心头焦躁，冷眼看着郭威一步一步走来，及至将妹妹接入怀中，方放下心来。
　　郭威正要弯腰扛起黑布口袋里的人，忽然耳边传来箭镞划破空寂的声音，低咒一声后他连忙偏头闪过，又叫道：“有诈！闭庄~”，接着便一路向庄门狂奔而去。
　　陈锦揽着妹妹倒退回了武夫身后，远远看到姐姐站在华服青年身侧阴狠至极的瞪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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