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蝶杀

　　孙敏略躺了躺便起身穿衣打扮，因为穿长褂，头发梳起来也甚为便利。摩尔根勒在西厢房换好衣衫回来时，正看到孙敏在往脸上抹香膏。
　　孙敏回身笑道：“过来！”
　　摩尔根勒走近她，揽住她的腰，道：“这是要给我也抹？”
　　孙敏小手在他脸上细细抚弄了一番，盈盈一笑道：“真俊儿~”说完还轻轻勾了勾他的下巴。
　　摩尔根勒轻笑两声，捏住她的手递到嘴边撮一口，乐道：“真香儿~”
　　孙敏嗔一眼道：“要带我去吃什么？是在这聚祥缘里用饭吗？”
　　摩尔根勒道：“是。二楼雅座已经订好了。晚上还有歌舞助兴。”
　　孙敏乐道：“哎呀~晚上还可以看助兴歌舞……”

　　摩尔根勒带着孙敏熟门熟路的上了二楼。二楼疏落有序的摆了一二十张桌子，每桌四周挂了些半遮半掩轻纱帘子。孙敏坐下翻看桌上摆着的一本有图有字的精美菜单，一页一单，或赋有一首小词，或叙一则趣事。孙敏翻完，笑道：“这里吃一餐可比内城的汇祥楼贵多了。”
　　摩尔根勒道：“何以见得？”菜单上可没有标价码。
　　孙敏道：“我看这本册子造价就值百两，酒菜饭食须得配得起这菜单不是？！你看这道‘酒鬼花生’配图生动鲜活，还附了一则江湖趣闻——南宋第一飞刀冯飞飞夜探兀儿术军帐，摘首后他畅饮胡奶酒，吃得就是随身携带的‘酒鬼花生’。冯飞飞是谁？真有其人吗？”
　　摩尔根勒笑道：“你倒是眼毒。‘酒鬼花生’一两一份，确实不便宜。江湖传闻这冯飞飞是南宋有名的刺客。”
　　孙敏道：“你都点了些什么菜？”
　　摩尔根勒道：“三菜一汤。蒸鱼、炒肉、拌黄瓜、火腿冬瓜汤。还行吗？”
　　孙敏抿嘴一笑道：“听着普通，没有菜单上的看着诱人。这些菜在菜单上另有个雅名儿？没看到呢！”
　　摩尔根勒嘴角一弯笑道：“这几道菜是掌厨的拿手菜。熟客闭着眼睛都会点！”
　　孙敏盯着摩尔根勒的眼睛，忽而小声道：“不会是……只会做这几道吧？！”
　　摩尔根勒笑而不答。不一会就见那祥二掌柜亲自端着一个二尺宽的大托盘给他们把几道菜都摆齐了。‘蒸鱼’是一条一尺来长的青鱼，上面淋了些许乌漆嘛黑的酱汁，闻起来却是清甜诱人。‘炒肉’里的肉看不出是什么肉，颜色粉嫩，烩了些许菌菇，没甚特殊气味。‘拍黄瓜’、‘火腿冬瓜汤’看着与一般无二。
　　孙敏拈了一坨鱼腹的肉送入口中，一股甜辣辛香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开来，鱼肉口感嫩滑与酱汁的味道相得益彰，她吃完赞道：“果然好吃！这掌厨很厉害呀！”
　　摩尔根勒拈了一块炒肉，道：“试试这个。”孙敏兴致勃勃的正要拈肉，忽听楼下传来一声怒喝“什么鬼？！呸就这手艺还敢拿来卖？这是骗你爷爷吃屎！”
　　孙敏探头往下一看，正看到一位壮汉正在猛喝茶水漱口，边喝边吐，怒骂叫嚣的喷洒了一地的污秽。好在他邻桌没有客人，不然哪里还吃得下去？！
　　那壮汉又道：“人哪？都死哪去了！”柜台的伙计都支着下巴壳，笑吟吟的看着，并不上前致歉。那祥二掌柜也叉着腰斜靠着柜台乐呵。
　　孙敏见状好奇道：“这人是故意碰瓷的？”
　　摩尔根勒摸着鼻子笑道：“我估摸着……他只怕是真的吃到屎了！”
　　孙敏奇道：“这里杀不了熟……莫非是间杀生的黑店？”给客人吃屎，还袖手旁观？
　　摩尔根勒道：“边吃边看吧！”
　　孙敏悄悄四下瞟过，却见有些人如摩尔根勒般闲适旁观，吃酒拈菜并无不适。有些人如自己一般四下探视，犹疑不定。
　　忽然，一白衣女子不知何时颠着小碎步从角落飘出，一面甩袖掩面，一面唱道：“阳春三月飞雪天……阎王怜我冤情深似海，放我入人间……”一番唱词，众人知晓这白衣女子叫翠姑是个寡妇。她开了间客栈，又被人骗财骗色最后惨死。二楼还有几个少年伙计撒了些白色花瓣飘下，拟作飞雪。白衣女子又是甩袖扭腰，又是边唱边哭，配着二楼洒下的花瓣，竟然很是好看。
　　孙敏乐道：“哦~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晚上助兴的歌舞。这大汉扮演的只怕就是那个骗财骗色的‘牛郎’！”她瞟一眼呆立在旁的大汉，又道：“演的很好呀！这‘聚祥缘’果然巧思~”
　　此时翠姑哀怨又悲愤的怒瞪着牛郎，用戏腔念道：“你心好狠儿呐~阎王送我一柄宝刀，要我挖出你，你，你的心儿~看一看呐~”说完，从袖子里摸出一柄木质小刀，用力向牛郎心口扎去。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继而又哄然大笑，唏嘘四起。原来那刀尽然抵着牛郎的胸口断裂了，只见这牛郎拂开翠姑怒喝道：“装神弄鬼！叫这主事的出来！”说完就要向柜台奔去。翠姑被他推倒在地，见他要走便又扭身扑抱住他的腿，唱道：“桃花树下结鸳盟……”牛郎一听翠姑的唱词竟然当场怔住，面色惨白，额角浸出豆大汗珠。
　　孙敏看得津津有味，道：“这翠姑唱腔普通，可神情作态和身段功夫很不错。这牛郎演的也好！这汗珠可真逼真！是藏了水泡在帽子里吗？”
　　摩尔根勒笑道：“这翠姑可是这里的头牌大娘子……”
　　孙敏一面盯着下面的剧情，一面频频点头道：“怪不得！怪不得！”
　　翠姑唱完后，站起来拉住牛郎的胳膊念道：“奴家儿~本不忍心，如今看你果真狠心，只得将你绑去阎王面前分说明白~啊~呀~”
　　牛郎回身甩开胳膊，吼道：“你个疯婆……”话没说完，胸口尽然被翠姑拿一把木刀划开，牛郎双目圆睁的看着翠姑掏出他血乎淋淋的心放入袖袋。
　　翠姑牵着牛郎，一面唱道：“黄泉道，碧落泉，无心人，不归路……”，一面向角落走去。角落的暗门打开，里面出来好些个扮作牛头马面的小伙计，看衣服鞋子，应该就是方才撒花的那些人。一群小鬼簇拥着翠姑和牛郎进了暗门。一出好戏就此落幕。四下里纷纷响起抚掌和叫好声，祥二掌柜这时捧着托盘出来道：“今晚儿这一出戏名是《剜心计》。谢谢各位爷儿的捧场！”话音刚落，就有人往祥二掌柜处丢铜板碎银，不管角度多么刁钻，祥二掌柜都一一不落的照数接收。
　　孙敏惊叹道：“他功夫很不错呀！”说完也摸出一颗金豆子向祥二掌柜的托盘丢去。
　　祥二掌柜看一眼从二楼丢到托盘内的金豆，抬头冲着孙敏笑道：“谢二公子赏赐！”
　　摩尔根勒笑呵呵的道：“好啦！戏看完了。好好吃饭吧！后面两天可没甚美食可吃。”
　　孙敏乐道：“嗯呐！这炒肉是什么肉，好香啊！”
　　摩尔根勒道：“是一种水鸟，肉是粉色的。香的是这菌菇，是老板自己种的。据说是家传秘法。”
　　二人饭毕。孙敏哼着翠姑的小调，牵着摩尔根勒的手喜滋滋的回了小院。洗漱上床安歇后，摩尔根勒忽道：“今儿这出《剜心计》好看吗？”
　　孙敏接道：“剧情粗浅，唱腔一般，不过很逼真。看得很过瘾！翠姑虽然惨死，但也大仇得报！痛快！”
　　摩尔根勒道：“确是真……每一样都是真的！”
　　孙敏听着摩尔根勒的话音，惊道：“样样都是真的？！什么意思？”
　　摩尔根勒笑叹道：“字面意思。”
　　孙敏道：“是按照衙门的档案卷宗编排的戏？”
　　摩尔根勒笑道：“我是说牛郎吃屎是真，被剜心也是真。”
　　孙敏惊道：“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杀人！！！这‘牛郎’是真凶吗？他真的害死过一个叫翠姑的寡妇吗？”
　　摩尔根勒道：“江湖传闻，这里的规矩就是替天行道。”
　　孙敏又道：“每天晚上都有助兴的节目……每天晚上杀一个人？每天都替天行道？衙门是摆设吗？万一他们抓错人了呢？”
　　摩尔根勒道：“当然不会每天都来真的。不过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今晚是真的。”
　　孙敏道：“简直是胡来！他们要是误杀了好人怎么办？”
　　摩尔根勒道：“……这就是江湖。人人心中都定义自己的快意恩仇。”
　　孙敏愤恨道：“……恩仇在后，快意在前。原来还是比谁的拳头大！岫云禅寺要杀我的和尚和今晚剜人心的‘翠姑’其实并无区别！”
　　摩尔根勒叹道：“世间本就如此。庙堂也好，江湖也好，人人都只认自己的公平正义。何重桓查过一次这里的案子。有个江洋大盗也被翠姑处决过。一个偷盗劫杀，奸/淫掳掠的十恶不赦之徒。何重桓追踪了他很久，最后亲眼看着翠姑摘了他的心肝肾。”
　　孙敏道：“……何重桓也觉得这样好吗？那你呢？”
　　摩尔根勒道：“衙门就不出冤假错案吗？皇帝下的灭族令就一定正确？”
　　孙敏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应答。衙门、皇令、江湖公义……谁能说哪个就绝对不错？
　　摩尔根勒把她揽入怀中，安抚道：“睡吧！活着就是最大的正义。历朝历代的皇帝死后才被人评说一番功与过。他们活着的时候，又有谁敢说什么呢？”

　　次日清晨。孙敏和摩尔根勒用过早饭后，便离店快马赶往济南府。二人快马，一日便奔驰到了沧州城外。时日已晚，城门已关。摩尔根勒带着孙敏夜宿在城郊的一片野地。
　　孙敏袖手看着摩尔根勒一顿忙活，乐呵呵道：“星辰伴我眠！美哉！”
　　摩尔根勒甩出软鞭清理出一小片空地，又燃起两处篝火。一个架上一个深口铁盘烤了些干粮，一个架了个铁盆烧了了些热水。他笑道：“今晚看星星吃干饼，如何？”
　　孙敏笑吟吟道：“不打点野味来烤？”
　　摩尔根勒叹道：“这里是沧州城郊，哪里有什么野味？田鼠刺猬倒是能找到几只，你吃吗？”
　　孙敏抿着嘴摇首乐道：“话本真真不靠谱~江湖游侠不事劳作，住店就是上房，吃喝必有酒肉，野宿也能烤肉……”
　　摩尔根勒道：“这次着急去济南府理事，不能一路玩耍……不然确实能保你住上房，有酒肉，有野味！等回来的时候，师兄一一给你兑现。”摩尔根勒说着话在两处篝火间铺上一张薄毛毡，又道：“除了湿气，可以坐了。”
　　摩尔根勒和孙敏并肩盘膝坐在毡子上。他又摸出一包肉干道：“就着干饼吃吧！这可算是富足江湖人的干粮了。”
　　孙敏笑着接过肉干，道：“往日南来北往的走，都要带几大车的家伙事儿，仍然觉得辛苦。跑江湖的时候怎会有这些个累赘？以前怎会觉得浪迹江湖不甚快意浪漫？！……果然是傻瓜！”
　　摩尔根勒听她自嘲，轻笑道：“都浪迹江湖了，还不许人抒发情志？李白一生写诗无数，正因他不得入庙堂不是？！”
　　孙敏听了哈哈大笑道：“听着有些道理！‘将进酒’听着快意，可吃喝都是朋友销账……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抬头向夜空望去，又叹道：“哎~没有星星……”
　　摩尔根勒低笑两声后，轻声唱了一首蒙语的歌谣。孙敏是学过蒙语的，多年不用很是生疏，但是歌谣的大意还是能听懂的。摩尔根勒气韵绵长，声音醇厚，唱蒙古歌谣很能动人心弦。他唱的是一首蒙古小调，大意是日日下雨让孩子很是烦扰，母亲却告诫他这是长生天赐予的福气，让大地的水草更加丰美。
　　孙敏侧头看着摩尔根勒，心中涌出幸福之感，在他唱罢后，倾身吻住他的唇瓣，轻声道：“和你一起浪迹江湖……看不见星星也无妨~”摩尔根勒嘴角一弯含住她的唇舌，深深的吻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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