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蝶杀

　　次日，胡彦带着太子赏赐的《雪江归棹图》至吴书克府上。胡吴二人在吴宅书房里赏阅《雪江归棹图》足有一个时辰，茶水点心一应都不叫奉上，书房侍候的小厮们早得了吴大人的嘱咐：千古名画禁不得半丝儿污损。
　　书房内，胡彦惬意地斜躺在榻上，看着吴书克痴迷的看着《雪江归棹图》，心道：这姓吴的自诩江南名士，外表举止风流倜傥，三十几岁续娶了西北将军徐达的庶女。太子在吴府的暗线回报吴书克一好书画二好丫鬟，啧啧啧，看这书房布置的，就知道信息再无谬误啊！
　　胡彦见吴书克无比珍惜地将《雪江归棹图》收好后，方道：“吴老哥，这李海几个意思啊，骨头那么硬，就敢跟太子对着干？他那死爹不过是万岁爷的哈哈珠子。”
　　吴书克道：“胡老弟可知他娘是谁？万岁爷执政后，把李家抬入正蓝旗，李岳，也就是李海他爹娶的是东莪格格的女儿。”
　　胡彦听罢，惊跳起来，忙道：“此话当真？此等秘辛，你怎会得知？”
　　吴书克道：“我家有个供奉嬷嬷，曾侍奉过太皇太后。”
　　胡彦又道：“一派胡言，侍奉过太皇太后的会来你家做供奉？”
　　吴书克呵呵笑道：“信不信由你。总之，目前形势来看，万岁爷很是信重这位盐政大人，太子想要梳拢他是不能的。”
　　胡彦幽幽说道：“就他这个不识抬举的货，太子早厌烦他了。千古名画就换你这点子虚乌有的秘辛？”
　　吴书克笑眯眯的摆摆手，道：“别动火啊！我自有法子让他做不了这盐政的位子，不过接替他的是谁，我可就使不上力咯。”
　　胡彦正色道：“愿闻其详。”

　　时至晌午，吴夫人徐岚打理完府上日常，问大丫鬟长缨：“胡大人今日可在府上用膳？”
　　长缨一边从小丫鬟杏儿手上接过茶奉给夫人，一边低声回道：“老爷昨儿吩咐不用。”
　　徐岚低头饮茶不语，长缨觑着夫人的脸色，又道：“或者先备上，以免老爷又改了主意？”
　　话音未落，徐岚将茶盏猛地塞进长缨手里，冷笑道：“老爷昨夜在你那歇得可好？”
　　只见长缨捧着茶盏浑身颤抖地跪地求饶道：“夫人，息怒。老爷昨夜歇在前院，派了前院的小厮来传话说胡大人另有安排，不在府上用膳。徐嬷嬷也在，说夫人歇息了，没甚要紧，明日夫人问起再回就是。”
　　听罢，徐岚面色稍缓，道：“起来吧，我不过问一句罢了。伺候老爷，还委屈你了不成！？”一旁的小丫鬟杏儿赶紧上前把长缨扶起来，接过茶盏退出上房。
　　茶水间里，外院的二管事周兴正候着，见小丫鬟杏儿端着茶盏进来，殷勤的迎上来道：“杏儿姐姐辛苦，我来，我来”，说着要接过茶盘。
　　小丫鬟杏儿伶俐的很，哪能让周兴搭上手，侧身一避，道：“周管事在外院做事，您才辛苦，您才辛苦!” 摆放停当，杏儿又道：“周管事可是要见夫人？”
　　周兴道：“正是，不知夫人现在可有空闲。”

　　徐岚用过午膳，在花厅饮了半盏清茶方打发杏儿去传周兴来回话。周兴进了花厅，先是给徐岚打千问安，又说老爷和胡大人去高大人府上了，晚上用膳不必等他。徐岚摩挲着茶盏，心道:这点子事儿，也值得专门来回？眼皮一撩，见周兴低眉站着，也不告退，便道:“长缨去请徐嬷嬷来，杏儿再去沏一壶茶来。”
　　见长缨、杏儿应声出了花厅，周兴方低声回道:“老爷请夫人明日去探望盐政李夫人，拜贴昨日就下了。”徐岚听了这话，心中暗恼:自己就是个摆设。又听周兴低声道:“老爷请夫人设法把柳丝儿要回来。”
　　“荒唐！”徐岚大怒，将手中的茶盏咂向周兴。
　　周兴噗通一声跪下，险险避过茶盏，求饶道:“夫人息怒，老爷心有筹算，如今江南时局复杂，万不可授人以柄。”
　　徐岚阴着脸，挥手让周兴退下，心下思量如何体面点把人要回来。体面？哼！死气巴列的送过去，现在又去要回来……自己怎么就嫁了这么个怂货。徐氏思量着，这盐政李夫人孙敏是前兵部右侍郎孙茂长女。孙大人平三藩时凭军功封了一等伯的爵位，并由万岁爷亲自做媒将其长女指给探花郎，京城一时传为佳话。六年前，孙茂因病过世，孙家长子孙放举家返乡守丧，现闲居苏州，每日闭门教子读书，从不与京城故旧往来。这孙家算是彻底退出京圈。自己亲自开口要个舞姬，孙敏自会顺势答应，想必不会为难自己才是。

　　次日午后，徐嬷嬷带着小丫鬟杏儿陪着徐岚一起坐车至李府。李府内院管事杨嬷嬷在二门接了徐氏一行人送往花厅，奉上待客的碧螺春。一盏茶后，留杏儿在花厅侯着，又引着徐岚和徐嬷嬷进了夫人的上房。
　　一进上房，孙敏的大丫鬟红蔷就迎了上来，道:“吴夫人安。我家夫人正盼着您呢。春芽儿，快给徐嬷嬷看座。”徐岚被红蔷虚扶着落座榻上，正看见旁边倚着炕桌假寐的孙敏，身段姣美，肤如凝脂。
　　徐岚嗤笑一声，道:“我都坐下了，还装？”
　　孙敏笑眯眯的睁眼坐正，道:“正是姐姐来看我，我才些许随意呢！”
　　徐岚又道:“卢家在万佛寺摆素斋宴，你没来。高家在在内宅请女客，你也没来。听闻妹妹是身体欠安，如今可大好了？”
　　孙敏道:“哪有什么身体欠安！？我就是懒得应酬，编个话儿搪塞过去。劳烦姐姐亲自上门看我。”
　　徐岚眼睛一瞪，道:“……你、你、你，身体欠安也是能胡说的吗？”
　　孙敏睥睨众生般地傲然一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菩萨深知我心纯然，想必也不会怪我。”
　　十年前，扬州城迎来两位新妇。一位是吴家续娶的将军之女徐岚，一位是新任两淮盐政李大人迎娶的伯爵之女孙敏。当年徐岚自诩容貌不输孙敏，可十年光阴自己早不复少女时的娇容，可细看这孙敏被时光褪去稚嫩娇憨，越发如牡丹般娇艳欲滴，心中暗啐一声:妖精！
　　孙敏见徐岚神色恍惚，又道:“姐姐可是有事为难？”
　　徐岚忙垂目敛神，缓缓道:“妹妹，我今日却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将柳丝儿送还给我？”
　　孙敏哑然一笑，道:“这是……”
　　徐岚不及孙敏把话说完，忙接道:“我知此事荒唐至极，妹妹只管回我允还是不允。不论结果如何，我绝无二话。”
　　孙敏舒眉展眼轻笑一声，道:“如何不允？我只奇怪怎么个个都想要她？昨天，胡大人家的管事嬷嬷来要见她，见完就想带走。如今你这旧主家的主母也亲自登门要她。罢了，罢了，赶紧带走吧。”
　　说话间，一身水蓝色衣裙的高挑女子被带进来。
　　徐岚之前也只见过此女一次，印象中只不过是个肤色雪白身量高挑的舞姬。此时，细看果然是身段高挑，竟然比一般男子身高还要高些，虽然身段纤细，肤色雪白，眉眼深邃颇有异域风情，但是真的不算什么绝色美人。
　　孙敏看着柳丝儿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侧身对徐岚道:“这柳师傅在我府上从不见男客，平时亦指点我和妙儿些许乐理知识。琵琶造诣甚是精妙，我最喜她的《瀛洲古调》。” 说完，侧首示意红蔷给柳丝儿递上一巴掌大的匣子，又道:“这是我和妙儿合制的香囊，你留作念想吧。”
　　柳丝儿接过匣子，紧紧攥在掌中，缓缓道:“劳烦夫人和姑娘费心了。”
　　徐岚心头一软，道:“妹妹放心，我必不会委屈了柳师傅。我哥哥的大姑娘正需要一位乐理师傅指点呢。”这柳丝儿一个姬人，好命入了孙敏的眼。

　　酉时末，李海回到内院，孙敏迎上去喜滋滋的挽着他的胳膊，道:“老爷辛苦了！我今天已安排了几家人回苏州给哥哥送礼物。李大人，怕不怕我把李府搬空了啊？”
　　李海嘴角一弯，道:“随便搬，记得带上我就行！”
　　孙敏听了，叹气道:“我想带上很多人的。妙儿午睡起来，知道柳师傅走了，很是哭闹了一场。”
　　李海沉吟片刻，道:“圣上密函，让我择日上京述职，途中必有伏击。届时，我会寻机脱身，你和妙儿暂去苏州舅爷处栖身。”
　　孙敏心头一紧，急道:“伏击……伏击……岂不是凶险得很……那……那……”
　　李海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安抚道:“没事的，我都事先知道有伏击，也就没那么凶险了，是不是？”
　　孙敏低头，额抵着李海的胸膛，低声应道:“好，你一定要安排周全，万万记着我和妙儿在苏州等你。”

　　吴府。
　　徐岚把柳丝儿安置在正院偏房暂住，打算观察几日，确实妥当就荐去给娘家侄女做乐理教习。哪知傍晚时分，就有小丫鬟杏儿来回说:老爷把柳丝儿叫去外书房伺候了。徐岚大怒，要打上外书房，被徐嬷嬷给拦了。
　　徐嬷嬷劝道:“一个玩物儿，怎值得夫人打上老爷的书房？”
　　徐岚泣道:“嬷嬷，我嫁给他十年了。同房次数屈指可数，至今没有孩儿。他却一味贪恋丫鬟。日后，我只能看那褚氏的脸色过活不成？”吴书克前妻是江南第一大布商褚氏之女，诞下一子，取名伯青。褚氏给吴伯青定下娘家侄女为妻，未及儿子成亲，褚氏就因病而亡。十年前，父子两先后娶亲。徐岚嫁进吴家，未及一月就喝上了媳妇茶。
　　徐嬷嬷为徐岚拭去泪水，道:“好姑娘，不哭不哭。褚氏不也没有孩子傍身吗？你是婆婆，又掌中馈，是她要看你脸色过活。”
　　徐岚止住泣声，恨恨道:“你说吴家这是做了什么孽？成亲十年都生不出孩子？哈哈哈哈……活该。”徐岚张狂的大笑，眼泪还挂在脸庞上。
　　吴书克站在正房门外，面沉如水。旁边守门的长缨低着头，两股战战。

　　李府。一片死寂。
　　辰时末。巡街的衙差几次从府门经过，均觉异样。衙差头目就着门缝一窥，惊骇至极，喝道:“速报何捕头，李府灭门了。全是人头！”
　　何捕头就是江南第一名捕何重桓，在扬州府衙任职的资历比现任高知府还久。扬州知府高甄一接到盐政李海被灭门的消息，立刻让何重桓去查实。
　　何重桓差人架了人梯，翻墙（fan qiang）入内，打开大门。一眼便看见天井正中垒成堆的人头，最上面一颗正是盐政李海。人头堆后面是一堆烧过的尸体和残尸。何重桓一面差人翻捡府内人口名录，一面请仵作许闻查验人头尸块。何重桓亲自在李府内四处验看，财物器具一应无损，床铺上有睡卧痕迹，直接被拖出被窝宰杀的可能性极高。果然许闻回报说其他人鼻腔内有迷香残留，李海的鼻腔内几乎没有，他是在清醒状态下被砍下头颅的。清点尸块共计男尸二十一具，均斩首；女尸三十七具，幼童尸体一具，均心口一刀毙命。何重桓又细细捋了一遍各处细节，酉时末方返回府衙向高甄回报案情。
　　何重桓一进府衙，不及行礼，就被高甄扶起，只听高甄急道：“如何？”
　　何重桓回道：“盐政李大人确已遇害，初步勘验李府内上下八十六口人，其中五十九口遇害，有二十七人不在府内，扬州城门司隶消息回报，昨日上午李府派家内下人前往苏州探望亲家舅爷。下官初步推断，凶徒乘府内众人熟睡之际，先散迷烟，将男女仆妇拖至府内天井处，再将盐政李大人一家三口生擒。凶徒将所有男丁斩首后，又将所有妇孺杀害并焚烧。天井处男丁的头颅被垒起，地上还有遗留的焚香和酒水泼洒痕迹。据查今日寅时，更夫曾巡过李府外墙，并未听见任何异常声息。仵作勘验尸体死亡时间大致在丑时至寅时，且迷香品质上乘，非寻常药店可配制。从尸体刀口推断，凶徒应有三人，在一个时辰内完成杀戮、焚烧，行动利落迅速，均是习武精深之人，且对李府内情极为熟悉。”
　　听了何重桓的回报，高甄颓然的坐在府衙内，心内惊恐焦虑。扬州城内从三品高官，有直柬圣人之权，朗朗乾坤之下满门惨死，自己这扬州知府怕是乌纱不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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