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蝶杀

　　永和宫。
　　孙敏坐在偏殿，正等着德妃娘娘召见。这间偏殿雪墙绿格，松木地板上光斑点点，坐在这里没有盛暑的燥意，十分舒适宜人。
　　德妃进来时就看见一位曲颈侧首望窗的美人，不等苏嬷嬷提点孙敏，德妃就道：“我们单独聊会儿体己话。”苏嬷嬷退出殿外，孙敏起身来给德妃见礼。德妃亲自把孙敏扶起，一同坐在榻上，道：“你和你额娘长得很像。”
　　孙敏睫毛一抖，一颗泪珠砸在手背上，她抖着手拭去，道：“……奴婢失礼了。”
　　德妃探手拍拍她的手，道：“莫怕。你的身份在皇上那儿是过了明路的。”
　　孙敏泣道：“……奴婢自知身份有瑕，本不应偷生于世……带累乌雅氏。可杀夫丧子之仇未报，我心有不甘……”
　　德妃细细打量她一番，叹道：“……你额娘也出自乌雅氏，兜兜转转，你嫁回乌雅氏，也很好。”
　　孙敏低声应道：“是……前些日子四福晋把娘娘的赏赐给我了，多谢娘娘厚爱。”
　　德妃微微颔首道：“里面有一串玉珠手串，是你额娘送我的。那是当年太皇太后赏赐给她，她出宫前转赠予我的。”
　　孙敏微一怔愣道：“多谢娘娘。” 玉珠？并没有啊……莫非娘娘有所求？是什么……
　　德妃又低声道：“皇上定了雍王去江南巡查，正国公随行。”
　　孙敏心中一动，道：“谢娘娘提点。临行前，奴婢再来听娘娘教诲。”皇上让雍郡王和摩尔根勒查江南……娘娘要我下次入宫把东西带来？
　　德妃莞尔一笑道：“好孩子。哪里谈得上教诲，我不过白嘱咐两句。”

　　德妃在苏嬷嬷的搀扶下，慢慢的走回正殿。她走得很慢，如履薄冰。她道：“阿苏，你还记得我以前的名字吗？”
　　苏嬷嬷道：“记得……我两都叫慧慧。”为了避讳惠妃，都改了。
　　德妃道：“正国公夫人也叫慧慧呢。”
　　苏嬷嬷道：“是吗？那可真巧。”
　　德妃道：“阿苏和慧慧，你觉得哪个好？”
　　苏嬷嬷道：“我愿意当阿苏。我叫慧慧的时候，经常挨饿……那滋味不好受。我现在可是永和宫的苏嬷嬷，梁九功也得客客气气的叫我一声苏姐姐呢！”
　　德妃轻笑一声，道：“确是如此。你怕吗？” 皇后身边的宝德，皇上身边的德贵人、德嫔、德妃……
　　苏嬷嬷颔首道：“怕得要死。”
　　德妃笑得更厉害了，又道：“那怎么办？”
　　苏嬷嬷恶声恶气的道：“凉拌！”
　　德妃频频点头道：“是呢，天热，是得要凉拌才好。”

　　魏珠听见德妃和苏嬷嬷说说笑笑的回了寝殿，嘱咐小太监们打叠起百倍精神伺候好德主子，一溜小跑的去了乾清宫。梁九功听了魏珠这个耳报神的话，笑了笑，就让他回永和宫去了。宫里死个把孩子，那算什么事？天大的伤心，赏个爵位也就解了。如果不行，那就赏两个！

　　孙敏自永和宫偏殿出来，正看见廊外候着的莎嬷嬷在和苏嬷嬷闲聊。苏嬷嬷给孙敏见了礼，喊来小太监喜顺送她们出宫，便自去殿内侍奉德妃。
　　出了宫，上了车，一路出了内城，直奔外城的宅子。宅子里两个管事四个嬷嬷立等着给国公夫人回事。摩尔根勒和阿弗喀一夜之间成为一等公，万岁恩旨赐下的宅子、俸禄、内务府分拨的财物仆妇、京圈各府的拜帖、贺礼等等事务全赖孙敏处置。孙敏操持这些事务自是轻车熟路，又有莎嬷嬷、贵哥帮衬，更便利许多。可宅子需要休整才能住，丫鬟小厮采买回来需要教好规矩才能使唤顺手，各处的家私物件都需要按着尺寸添置，各府的拜帖贺礼也要一一阅览回复……孙敏每日都很忙很累，摩尔根勒和阿弗喀一点忙也不帮，只每日晚上用饭时准时出现。每每她想和他们商量些杂事，摩尔根勒都只道按她喜欢行事即可，阿弗喀更是一见她要开口就像受惊炸毛的猫，一个飞掠就不见人影。她是鬼吗？真的好气哦！她冲着摩尔根勒吼——你，你，你把他抓回来！摩尔根勒好似被她的怒火吓到，讷讷的回说他打不过阿弗喀……真是气死了！一个两个的，欺负她不会武功。
　　酉时。摩尔根勒和阿弗喀在花厅坐着等开饭。自从孙敏接管了这宅子的内务，他们对晚膳充满了期待。孙敏一进花厅就看见两个大爷兴致勃勃立等开饭的样子，心火便一冒三丈高。
　　她将将落座，未及开口，阿弗喀就道：“好了。上菜吧！”
　　摩尔根勒觑着孙敏脸色不善，佯咳一声道：“今天忙了一天，饿狠了，先吃饭吧。”
　　孙敏眉毛一扬，道：“二位国公爷，今天忙什么了呢？” 忙？赐封国公又没给官职，又不用上衙门办差。难道去雍王府？人家府里也在忙着重新修整，贝勒和郡王的府邸规制自是不同。
　　阿弗喀郑重道：“何重桓有点麻烦事求我帮忙，个中府衙机密不能说，你就不要细问了，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摩尔根勒颔首正经道：“皇上点了雍王入户部，王爷喊我一同去。”
　　孙敏狐疑的瞪着他们，无奈叹道：“府里休整，人员采买我都能帮着办了，只是其他各府的拜帖我如何能自作主张？”
　　阿弗喀佯咳一声，道：“师妹辛苦了。我那个府随便整整就是，我反正不住，我住你们这边。以后所有拜帖你都拿给师兄看即是。”
　　摩尔根勒沉吟片刻道：“原先我们以乌雅氏族里的名义只会给永和宫进年礼和寿礼，今年新添雍王府和温宪公主府。如今这情况就再增加万寿节礼就是。其他府里能不往来就不往来，有来礼看着回就是。”
　　孙敏一听，双目圆睁，惊道：“这，这……如何在京城立足呢？”
　　阿弗喀在听摩尔根勒说时，就频频点头，又听孙敏这话，嗤笑道：“我们本就是关外莽夫，不懂礼数才是正常的。”
　　摩尔根勒道：“安心。我说不往来，又不是绝交。你看着支应安排就是。账上没钱了就知会我。”
　　孙敏暗自撇了撇嘴角，心道：什么嘛！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应酬，统统推给我。
　　摩尔根勒见状，低笑一声，正色道：“今日太子在养心殿跪了几个时辰，最后是被梁九功用软轿送回毓庆宫的。”
　　孙敏淡淡道：“太子不跪，以后怕是没人跟着他了；太子这一跪，圣上不多想，也会有很多人逼着圣上多想。”
　　摩尔根勒颔首道：“圣上今日除了派雍王入户部，诚王入礼部，恒王监管理藩院，还指派八贝勒监管内务府。”
　　孙敏道：“八贝勒？他才多大？”
　　摩尔根勒颔首道：“是。今日圣上赐封八阿哥贝勒爵位，九阿哥和十阿哥贝子爵位。七阿哥早夭。六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年龄相仿。十三岁？或许十四岁。”
　　孙敏道：“那六阿哥？”
　　摩尔根勒摇首道：“没有人提及。就连雍王也是闭口不提。”说完他瞟一眼阿弗喀。
　　阿弗喀盯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孙敏看这二人古古怪怪，忽道：“今日在宫里，娘娘说让四福晋转送我的匣子里有一串玉珠手串是我额娘当年离宫前赠予她的，说是太皇太后当年赏赐给我额娘的。”
　　摩尔根勒侧首道：“那匣子你不是给我看过？”
　　孙敏颔首道：“是。里面哪里有玉珠？”
　　阿弗喀忽道：“要不，先吃饭吧。你们两后面再聊？”
　　孙敏立刻道：“不行！你先看这个。”说着自条案上搬来一个匣子。
　　阿弗喀懒洋洋的道：“什么呀？”
　　孙敏掀开匣子，道：“全是给你做媒的拜帖。你自己看着办吧。”
　　阿弗喀忽地把匣子盖住，道：“不用理他们，就当没收过……你刚才说什么玉珠，然后呢？”
　　孙敏无奈只道：“确实没有玉珠。娘娘又说不日圣上要让雍王、正国公巡查江南，临行前要我再进宫一次。”
　　摩尔根勒道：“莎嬷嬷看过匣子没有？她怎么说？”
　　孙敏道：“看了，她说都是御赐之物，并无特别之处。”
　　阿弗喀道：“我没看过，我看看呗。”孙敏起身自条案上搬来一个稍大些的匣子递给他。
　　阿弗喀打开匣子，只见匣子内置三个小格，一格装有十来粒拇指肚大的蓝宝石，一格装有十来粒龙眼大的红宝石，一格装有一对翠玉如意。
　　阿弗喀合上匣子道：“她特意提起匣子里没有的东西，其实是她想要那个什么太皇太后赏赐的玉珠手串？”
　　摩尔根勒盯着阿弗喀道：“六阿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阿弗喀呛咳一下，道：“你自己猜的哦。我可什么也没说。”
　　孙敏听说，忽而想到今日在永和宫德妃娘娘拍自己手时，她的指尖如冰，仔细回想当时德妃娘娘的眼底似乎也透着一股决绝的寒意，她接道：“一定是出了意外。小师兄，你若知道就直说吧。”
　　阿弗喀道：“何重桓不让我说，还说告诉你们其实是害你们。”
　　摩尔根勒摇首道：“不是。何重桓定是说让你保密，不过可以告诉我。”
　　阿弗喀咧咧嘴，笑道：“服！师兄就是师兄。那日去佟府的除了十四皇子和小格格，还有六皇子和九格格。我们在地宫只找到十四皇子和小格格，六皇子和九格格没找到。圣上下了禁口死诏。自是不会有人提及。” 可不是没找到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煮过的骨头堆积如山，哪里辨认去？
　　孙敏道：“是谁要害他们？番僧怎么会去招惹权贵之子？”
　　阿弗喀道：“还在查。番僧那里的小孩都是索额图安排的，索额图府上失踪了三个侍卫。找到这失踪的三个人或许能查明真相。”
　　摩尔根勒道：“娘娘要的东西，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孙敏阿弗喀齐声道：“你知道了？” “是什么？”
　　摩尔根勒道：“一种秘药，名叫玉珠。”
　　阿弗喀孙敏又齐声道：“干什么用的？”
　　摩尔根勒幽幽道：“一种激发性浴的药。” 这玉珠初闻之如雨后草木清新之气，男子闻之神清气爽，英姿勃发，润于男子肌理，更会挥发一种皮革青草之香，女子闻之无不为之倾倒。玉珠无毒性，不过用过的人都会迷醉上瘾不可自拔。
　　孙敏道：“娘娘要这药干什么？难道是复仇？她知道是谁害了小阿哥和小格格？她怎么笃定我们有玉珠呢？玉珠不是什么常见的药吧？”
　　阿弗喀摇头道：“当然不是。我行走江湖十几年也没听说过。”
　　摩尔根勒道：“早年宫中秘闻，宸妃本是先帝的弟媳，因为玉珠情根深种，最后宠冠后宫。先帝死后，玉珠被太皇太后焚毁殆尽，绝迹宫中。娘娘不知道从什么渠道知道这个玉珠，我猜她希望我们给她找来。”
　　孙敏道：“你要帮她找吗？”
　　摩尔根勒道：“自是要帮啊。” 不帮不行啊！玉珠就是阿玛为了替额娘复仇，而弄来对付先帝的。德妃从何得知的，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孩子被人吃了，她已经疯魔了吧……
　　阿弗喀道：“哪里找？我让何重桓帮忙？”
　　孙敏瞪大眼睛，看傻子似的道：“你和德妃娘娘有仇？” 告诉何重桓，不就是告诉圣上？
　　阿弗喀佯咳一声，道：“那啥，我一时嘴快。”
　　摩尔根勒道：“我来安排。你们不用管了。”
　　孙敏颔首道：“确是如此。你即知药名，又知来历，自是有办法的。吃饭吧。你两今日老是咳，晚上有米酒老鸭汤，你们多喝些。还有生拌苦苣，最是清热毒……小师兄，你总逃避也不是办法。你就不怕圣上给你指婚？”
　　阿弗喀美滋滋的吃了一块鸭肉，笑呵呵道：“前些日子圣上让十四皇子拜我为师，做我的正式弟子。我当时就给圣上说，练我这门功夫要大成，得四十岁以后方可成亲。”
　　孙敏摇首道：“你们这功夫还有这忌讳？圣上自是不会答应让十四皇子四十岁才成亲。”
　　摩尔根勒无奈道：“他都说是大成了……圣上说不用大成，看造化。” 圣上又不傻，他会看不出阿弗喀的小心思？
　　阿弗喀颔首道：“等国公府修好了，胤祯就会出宫与我们同住。我同他讲好了，在府里只论师门规矩。小师妹，他以后就是你师侄了。
　　孙敏默默的咽下一口汤……心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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