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少年俏

　　七月初，孩子们开始放暑假，陈默也终于同意下山待产。

　　陈墨松了一大口气，为此连陈默提出要跟鱼弋阳吃饭的要求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陈墨的安排下，他们泸定县一家打着本地菜招牌的馆子吃饭，老板幽默风趣，上菜的时候说着逗人笑意的牵强普通话。

　　鱼弋阳看着桌上泾渭分明的菜品，嘴角抽了抽。

　　她还没说话，陈默先发飙了：“陈大黑！！！”

　　陈墨像是听了句情话，温柔地嗯了声。对桌子一半川菜，一半淮扬菜，很是满意。

　　陈墨端起面前那盅燕窝，揭开盖子舀起一勺子，轻微晃动着：“医生说，你要清淡饮食，羊水才会比较干净，对你和宝宝都好。”

　　“哪个医生说的？”

　　“上个月来看你的Robert。”

　　陈默还是不死心，眼巴巴地盯着鱼弋阳面前的川菜：“可是我想吃回锅肉。”

　　陈墨扫了眼桌子那头的回锅肉，把勺子递到陈默嘴边：“等会儿可以吃一点，来，先喝燕窝。”

　　陈默吞了口燕窝，不忘冲着鱼弋阳嚷：“鱼一样，你多吃点哦，那个牛杂、铁板腊肉，你替我多吃点儿。”

　　“知道了，喝你的燕窝粥吧！”鱼弋阳看了眼自己面前陈默的同款燕窝，戏谑道，“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一碗。”

　　陈默横眉竖眼瞪她，为着孕妇第一的心态，鱼弋阳叹了口气，埋头苦吃。

　　反正，到最后，三个人走出饭店，陈默也没吃上那口回锅肉。

　　陈默挺着鼓起的孕肚山上下来，奔波了一天，吃晚饭就回酒店休息了。

　　鱼弋阳目送两个人穿过街头十字路口，笑着摇摇头，一个人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等到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了，才折返酒店。

　　第二天一大早，陈墨开车送她去武陵村。

　　沿途的风景没有太多变化，鱼弋阳倚着车窗出神。

　　公路往山里拓了一节，翻过一个山坡，在沿河尽头止住。尽管还是毛坯土路，胜在天气好，陈墨的越野车一直送她到山前才打转。

　　下车前，陈墨给了她一个联系方式：“下山就找他，他会帮你安排车送你去机场。”

　　鱼弋阳存了电话跟陈墨道谢，陈墨双手交叠搭在方向盘上：“不用，默默的事情我该谢你才对。”

　　“算了吧，我是为了默默，你要真想谢我，就好好对她。”

　　“自然。”陈墨扬起下巴瞄了眼掩在云雾里的山顶，“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地方，保重。”

　　鱼弋阳点点，下车后备箱拿出背包，习惯性地往身后一甩，微躬身体背好包，朝车头立着的人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上山路。

　　这两年，鱼弋阳没有来过武陵村，这条山路的变化倒是挺大，不过再怎么变化，进山的路也就只这一条，怎么走，也没有错。

　　她迈着踏实的步子，一步步顺着记忆里的路爬上山。

　　村子的全貌已经呈现，老房子的石墙依然是灰白色的，有几户人家用混泥土的平顶代替了土瓦，但这小小的改变无伤大雅，暗沉幽绿的山照旧用她宽广的胸怀包容着她养育已久的孩子。

　　村边上那栋两层小楼，屋顶的茅草和那年夏天离开时一样，只是半旧，并未腐坏。

　　门前三脚竹竿搭了两排，晒着灰白的棉被芯和军绿色的床单被套，屋门敞开着，她立在双扇的木门和屋前的竹架子之间。

　　山谷的风吹乱她的头发，远处传来一声狗吠。

　　一股激流从心脏直冲上脑门儿，她无法思考，只知道身上的包那么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在有人解救了她，不然她觉得她大概会溺毙在那窒息感中。

　　“小鱼姐姐，你来啦！”

　　笑语嫣然的姑娘趴在楼上的木栏杆上，朝她挥手：“小雨姐姐，这儿，我在这儿~”

　　“阿茉姿……”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让一些东西消失，让一些东西尘封，却永远让孩子带给人惊讶。

　　“你可真漂亮！”鱼弋阳挥手回应她。

　　阿茉姿哈哈大笑，把约莫半米长的马尾往身后一扔，飒爽道：“小鱼姐姐，我十九了，再过两个月就要上大学啦！”

　　阿茉姿说完，咚咚踩着木楼梯跑到楼下，敞开双臂在青石台阶上转了几个圈：“我考上音乐学院了，这是阿母给我做的裙子，好看吗？”

　　刚成人的少女上身穿着镶边绣花的上衣，下面是红黄黑撞色相间的鲜艳折裙，边缘缀满绳穗，裙摆在她的动作下铺散开来，迤逦坠地。

　　她已经停下来，耳边的银饰还在摇摆，脸上是热烈张扬的笑容。

　　鱼弋阳由衷地祝福道：“阿茉姿，你长大了。”

　　阿茉姿这才想起来迎接鱼弋阳进屋，阿茉姿要帮她拿包，鱼弋阳说没关系，她背得动。

　　事实上这个背包里面有电脑，书，日常用具，分量很客观，一般小姑娘可不一定拿得动。

　　阿茉姿坚持脱了鱼弋阳的背包，她并不缺乏锻炼，有山里人淳朴的健美，体力还成，拎着包还可以继续和鱼弋阳谈笑。

　　“小鱼姐姐，你进来看看，是不是没有什么变化？”

　　布都走之前将房子委托给村长代为看管，阿茉姿说过，她哥回来翻盖过屋顶，村长会过来开门透气，她偶尔放假回来也会过来看看。

　　屋里确实没有什么变化，许多摆设都在原地，也许是太过简洁，让人感觉空旷。

　　“阿茉姿，谢谢你，辛苦了。”

　　“这些都是小事啦，前几天问过你，确定你会来，我才过来收拾了一下，外面的被褥阿母每年都过来晒，就怕放坏了，也怕哪天布都哥突然回来。我猜你肯定想住这边，对不对？不过我家也可以住哦，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小鱼姐姐。”

　　鱼弋阳抬手覆上屋中间的木桌，坚硬的质地，她曾经坐在这个位置吃过许多次饭。

　　“我确实打算住这边。”

　　阿茉姿对鱼弋阳挤眉弄眼：“我知啦，有情饮水饱，这个房子不是一个房子那么简单，对吧……”

　　鱼弋阳没有反驳，笑着看着阿茉姿。

　　阿茉姿是个伶俐聪明的姑娘，及时打住话头，传达阿爸的命令。

　　“小鱼姐姐，先去我家吃饭吧，下午我再过来帮你收拾，阿爸说了，你可以住这边，饭还是要在我家吃，没有让客人自己煮饭自己吃的道理。”

　　举目四望，无米无盐，鱼弋阳摊手：“阿茉姿，哪怕我想煮饭，现在也没有那个条件。”

　　房子可以没有变化，物件儿也能保持原样，可人却不得不变化。

　　村长五十多了，依然还当着村长，原因无他，他思维还算敏捷，会简单的算写，身体也还健朗，在目前常住在村子里的人里，他还是最适合当村长的人。

　　哪怕如此，看到村长花白的两鬓和日渐佝偻的背脊，鱼弋阳还是有种世事变迁的冲击感。

　　吉婶也老了些，女性的衰老在皮肤的褶皱和松弛度上体现得特别明显，如果再多几粒斑点，那一定是岁月留下的最无情的印记。

　　哪里需得上说吉婶呢，鱼弋阳自嘲地想，连同她自己，眼角都有了细纹，精力也大不如从前了。

　　村长一家很热情，拿出酒盛情地款待她，鱼弋阳不喝酒，村长就喝阿茉姿对饮，父女两个像是老友般喝得微醺。

　　这山里，总体还是老样子。

　　故地重游，鱼弋阳并不只为了故地重游。

　　明年她就该毕业了，论文开题报告已经通过，用于论证的大部分资料她都收集好了，这次进山里，除了想回来看看，也是想屏蔽外界干扰，把毕业论文搞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鱼弋阳的论文进展顺利，到八月份，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这天早上，鱼弋阳拎着水桶从泉边回来，村长正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抽烟，那把他惯用的锄头立在一边。

　　见到鱼弋阳，他加紧吸了几口，把烟头按在石头上，磋磨几下手掌，在鱼弋阳停歇的时候说了句“让我来”就上前接过鱼弋阳的水桶，小步快走倒进水缸里。

　　鱼弋阳揉了揉手掌的红痕，认为自己颇没脸没皮，还让一个父辈帮忙做活儿。

　　“小鱼，缸里还没满，扁担呢，我给你担两挑……”

　　“不用不用了……”鱼弋阳窘迫地红了脸，急忙摆手，“村长，我一个人，够用了，您这一早是有什么事情吗？”

　　村长走到门外，伸手摸了下耳朵上夹着的香烟，到底没拿下来。

　　他说：“小鱼，按我说你就别自己麻烦，在我家吃住，多省事儿。我就是老不踏实，前几年说要拆村子后来没拆，那会儿你也在呢。这拖了几年了，前几天去镇上开会，说整个镇纳入市级规划点，要进行产业升级，要打造什么特色民居聚集区，我这心里就不踏实，你见多识广，你说该不会让我们这些老骨头搬到山下住在一起吧？”

　　“这事儿啊，村长，这山路不是都修到一半了？要我说，您就放宽心。何况让让大家搬家也得大家都同意才是，现在是民主社会，不会不顾群众意见。”

　　村长说：“老了，管不了那么多，要是真让我们搬，那也没办法……哦，听说最近又有人要来考察，我到时候再问问他们，总不会不明不白地就把我们这些破房子拆了。”

　　鱼弋阳笑着送走了村长，第二天就收到了杜教授的消息。海子镇改造的前期规划设计交给了一个著名的设计公司，杜教授作为专家会带着自己的顾问团队参加。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长，村长拍桌而起，连说了一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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