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少年俏

　　吃晚饭的时候，阿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自个的孙子板着一张脸，小鱼时不时地瞅他一眼，两个人谁也不说一句话，摆明是闹了别扭。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她从小就教布都心怀要像海一样宽广，小鱼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她真担心布都一张驴脸把她的乖乖孙媳妇吓跑了！

　　“布都，等会儿你去洗碗。”

　　布都点点头，他吃饭速度很快，早就吃完了，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发什么呆。

　　阿玛搁下筷子，指着桌上几只碗，往布都那边推了推，笑眯眯地对鱼弋阳说：“小鱼，陪阿玛坐会儿！”

　　鱼弋阳跟阿玛的交流方式很独立体，通常两个人连说带比划，简单的日常交流基本没问题。

　　布都一言不发地收拾碗筷，鱼弋阳愣愣地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她知道他生气了。

　　她这个人，但凡遇到谁生自己气了，一向善于从自身找原因，总不喜欢和别人闹僵。因为这个，鱼弋岐嗤笑过她，说她是讨好人格，还是讨好效果很差的那种。

　　想来他说得没错，她自诩对人对事问心无愧，可身边连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反而还弄得自己身心俱疲。

　　屋角燃着一只土煤炉子，炉子上悬空架着竹簸箕，簸箕里放着今天捡回来的蘑菇，不见明火的煤炉用持续的热力吸收着蘑菇的水份。

　　阿玛让鱼弋阳在煤炉边坐下，自己转身去隔壁的屋子捣鼓了一阵，出来的时候背着手，神秘又开心地笑着。

　　“小鱼，给你看个好东西哟！”

　　鱼弋阳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阿玛，到底是什么啊？这么神秘。”

　　“这个，我都没有给布都看过，放了好多年了。”

　　阿玛灵活地把东西递到鱼弋阳手里，自己也在旁边坐下，眼里透出别样的活力，期待地盯着鱼弋阳手上的动作。

　　这是一本胶皮都已经脱落的相册本，封皮和书脊处用藏青色的线缝着，看得出缝这针线的人十分用心，将封皮表面的一道道疤用彝族的绣纹遮着，手指抚上粗糙纹理清晰得让人动容。

　　相册很薄，总共也只有五张照片。

　　“这是三十几年前，政府要补办结婚证，我跟阿哥一起拍的。”

　　阿玛骨瘦如柴的手翘起意外优雅的姿势，食指轻轻碰了碰右侧男人的脸，脸上洋溢着笑容，“我那个时候第一次拍照片，不会拍，不上相，还是阿哥这张带着笑好看，照相馆的师傅都夸他上相。”

　　布都洗着碗，闻言抬头看了眼她们，鱼弋阳一幅听懂了的样子，这场面让布都不觉放软了心情，他突然很想谢谢她。

　　家里就这么点地方，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那本相册，他见过阿玛用绣线修补，虽然阿玛似乎不想他看到，转身藏了起来，他还是趁她不注意偷看过。

　　阿玛不想他知道，有些话也无法对他说，这个人在这里，他知道阿玛很开心，他是该谢谢她。

　　照片上男女的大头合照，黑白色的胶纸劲酒变成了黄灰色。女人的紧张，男人的笑容，都无法抹去两人那一瞬间的满足喜悦。

　　“阿玛那个时候很漂亮呢！”鱼弋阳由衷赞道，却不想阿玛听懂了。

　　阿玛笑出声来，说了句汉语：“谢谢小鱼，你也很漂亮。”

　　“阿玛，你会说汉语呀？”

　　“我就会这一句，年轻的时候夸我漂亮的人很多，就听得懂一点点。”阿玛又说起了彝族语，脸上散发着光彩，难怪说自信的女人最美！

　　阿玛夸完自己，似乎不太好意思，总夸自己阿哥该拿她打趣了，赶紧把手指向相册的第二页。

　　“看后面，后面有布都。”

　　那是一个还看不出性别的婴儿，身上穿着肚兜，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

　　“小布都！”鱼弋阳戳戳那张白胖胖的脸。

　　阿玛看着洗好碗，在对面坐下的布都，回想过去：“布都小时候，也很漂亮！”

　　鱼弋阳认可地点点头。

　　又翻过一页，终于有一点与现在能够联系在一起的痕迹了。

　　阿玛和一个老人站在布都两旁，身后是现在这座房子，不过那时候只有一楼的石墙平房。

　　“阿玛，这是我的隐私，怎么可以给别人看？”

　　看到鱼弋阳的手指划过那张光溜溜的婴儿照，布都脸微热，有些懊恼的样子。

　　“布都，你小时候光着屁股在地里乱跑，马支家公鸡来啄你，你在那里捂着裆嗷嗷大哭，你自己不记得了吧？”

　　阿玛哈哈大笑，布都看了眼什么都听不懂的鱼弋阳，她不明所以，只水润明眸一闪一闪的，布都很不自在，但还算镇定：“阿玛，炉子不旺了，我去添一点碳。”

　　“布都，别害羞，小孩子都是那样！”阿玛自顾自地说着。

　　布都添碳的同时，鱼弋阳已经翻完了整本相册。

　　剩下两张的布都已经能看出现在的样子了，一张小学毕业合照，一张两寸证件照。

　　布都再次坐回来，顺手拿走了相册，翻了翻，这相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少了一张。

　　原本婴儿照之后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婴儿的照片。不过有一次他跟村子里几个孩子打架，回来扭着阿玛追问他为什么是个孤儿，愤怒地砸断了一张椅子，阿玛落泪了，阿普就坐在门口深深叹气。

　　后来他就没见过那张照片了。

　　阿普曾经告诉他，阿普也是个汉族人，尽管在很远的地方曾经也有家人，但孤身一人来到武陵村后，就与过往种种断了联系。

　　人要珍惜当前的人和事。他说，布都，你没有拥有过父母的家庭，但是你有阿玛和阿普，我们是你的亲人。

　　关于他的身世，之后他再也没问过。

　　小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想，为什么照片里的女人会不要他呢？可当有一天，一个陌生人问他是否愿意知道父母的信息，他发现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阿普说的没错，那些从来不曾在他世界里出现过的人，没拥有过就不会因为失去难过，没有期待也没有憎恨。

　　布都把相册合好还给阿玛，阿玛当个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布都，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拍照片，到阿普坟前烧给他看看，他该多高兴。”

　　鱼弋阳给簸箕里的蘑菇翻面，背对着阿玛，阿玛使劲儿朝布都使眼色。好好的姑娘在眼前，加把劲儿啊小子！

　　布都视而不见，阿玛恨铁不成钢。

　　温馨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位意外的客人打断了。村长焦急的呼喊声在不见其人的时候就穿透老旧的木门传到火塘边。

　　布都开门迎出去，村长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布都，村里面几个娃娃还没回来，我打给老师，老师说学生全部走了，没人回学校。这个点儿了我怕出意外，这几个娃娃父母都不在家，村里都是跑不动的老疙瘩，你在外头跑过见多识广，我实在没法啊，找你问问……”

　　村长身后跟着几个裹着头巾的老人，布都问了三个孩子的信息，要了老师的联系方式，很快做出决断。

　　“村长，我跟骆勇叔一起走一趟，有什么情况会及时通知你。”

　　布都又对几个家长说：“你们安心回去休息，他们可能绕路了，最近多雨，回来这条路不好走，这么多年上学都是如此，村里的孩子都很机灵，应该没问题，我们也不要吓自己。”

　　几个老人见布都冷静镇定，心里升起满满的希望，被安抚了不少。村长连连对他说了许多个谢谢，然后跟几个老人家一起回去了。

　　这条路布都很熟悉，他走在骆勇前面，泥淖崎岖的山路在他脚下像灵蛇蜿蜒向前。

　　自家娃娃没回来骆勇很急，但还是被布都甩开距离，眼看布都一个拐弯就要离开他的视线，他不得不出声。

　　“布都，你慢着点，等我一下。”

　　布都这才发现，自己沉浸在几个娃娃回家路线的分析里，竟忘了顾及同行的骆勇叔。他停下来看了眼骆勇的位置，目光滑过身后的山村，转过头，停了片刻，又再次回望。

　　屋前的大石块上好像有个人影，她的轮廓在微弱的灯光下模糊不清。

　　布都想起一首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情此景，他心头涌起暖意，于这高山深处，好像一个人寂静地生活了二十年，终于见着了喧嚣。

　　“走吧！”

　　骆勇叔很快赶上来，见着他发愣，又说了句：“布都，走了！”

　　布都嗯了声，在无人察觉的黑夜里弯起嘴角，再一次大步踏上了下山的路。

　　山里的孩子求学难，以前阿哥还能动的时候，阿哥一个人教小学，孩子们到了初中才下山，可现在就算是刚启蒙的娃娃也要去二十里外的小学读书。

　　阿玛想起走失在这条路上的老朋友们，不禁感伤，让鱼弋阳看好煤炉子，自己进了屋。

　　“阿玛……”

　　这一夜，阿玛的屋子里一直传来低迷的诵经声。鱼弋阳不时给炉子里添碳，寒凉的山村小屋今夜格外温暖，而屋外的风雨渐盛，河水铺漫，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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