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少年俏

　　烈日下，一个青年人走在幽绿的草甸之中。

　　草甸的绿叶遭不住烈日的灼袭耷拉着叶片，露出一层浮着的雪白，青年人脚步沉重，那些雪白碎末被风吹起打着旋，风一停，漫天的小花纷纷坠落。

　　若有人近看，就会发现，那些扑打在他的脸上的碎花末沾成了两条线，顺着眼角蜿蜒到下巴处又汇合了。

　　可惜这烈日下的焦灼的伤痛，除了独自硬抗再无他法。

　　这头鱼弋岐赶到公安局得知沅杨已经被采取强制措施了，值守的女警察把拘留通知书给他，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将涉嫌绑架罪的沅杨刑事拘留。

　　鱼弋岐又问鱼弋阳，女警说鱼弋阳被送到医院检查去了，让他在公安局等着，等会儿人还会回来做笔录。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鱼弋阳被送回公安局，鱼弋岐追过去，却被警察拦住：“还有流程没走完，麻烦在外面等候。”

　　鱼弋阳坐在一间小房子里，对着一台电脑敲着笔录，她实在说不出话了，女警想出个办法口头提问，让她打字回答。

　　女警中途被人叫了出去，隔了一会儿再回来，见鱼弋阳敲好了笔录，又让她签了字，抬头告诉她可以离开了。

　　经历了问询，血检再体检，鱼弋阳突然听到女警说可以走了都不太相信，出门前还试图用眼神询问女警，女警对她一笑：“没你什么事儿了，保持电话畅通，有情况电话通知你。”

　　鱼弋阳才算是放下心来。

　　鱼弋岐见她出来了，立马迎上去把她的手机塞在她手里，拉着她往外走，咬牙道：“我送你走，你以后别再回这个地方了。”

　　鱼弋阳经历了这一天的折腾，
　　在警察局被扣住通知她等案件查清了才能离开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她觉得自己可以接受鱼弋岐告诉她任何消息，可解锁手机看到两个布都的未接来电，心中依然大骇，没听清鱼弋岐的话，用破锣般的嗓子说了五个字：“送我去机场。”

　　鱼弋岐脚步顿了下，回头看了眼她狼狈的样子，点了下头，心里却难过极了。

　　去机场接她的时候，她黑着眼圈惨白着脸，嗓子说不出话，已经足够憔悴了，但现在呢，她穿着沾了灰土的睡衣，说话声听起来像是要立马能咯出血来，除了黑眼圈眼睛红成了兔子。

　　而这些，都是他最亲的亲人做的孽。

　　思及此，鱼弋岐只觉得羞愧难当，也不想再管沅杨后续，开了车门让鱼弋阳坐进去，自己才去了驾驶座。

　　他们身后威严大楼的顶层，局长刚刚送走个稀客，转头又接了个电话，竟是自己多年不联系的老战友。

　　对方来意明确，跟刚刚那位稀客一样，问的都是同一件事，要求也出奇一致，尽快让鱼弋阳离开。

　　他眼见着楼底的年轻人上了车，笑着跟战友说：“人都走了，你放心好了，她只是个受害人，我们不可能为难她。”

　　“受害情况啊？我们的人报告说□□中毒，也没有别的，休息一下就好……”

　　对面道了谢，局长混到这个位置，老道地没有追问缘由，毕竟这个战友在军区熬了十几年，如今是个副团级的参谋，其中的牵扯估计也是不能为外人道也。

　　等挂了电话，他才对着墙上草书的“公正严明”四个字喃喃自语：“这是惹上谁了？”思虑一番后拨了个内线电话让侦查科的人加紧把这个案子弄清楚。

　　鱼弋阳坐在车里，怕布都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担心，给他发了条短信，又打开手机软件看了机票，一个小时后刚好有票，订了票才靠着车窗眯了一会儿。

　　鱼弋岐开着车，从倒后镜看了她几次，求情的话到底是没说出口。

　　“你在医院的时候我给陈墨打了电话。”

　　鱼弋阳睁开眼疑惑地看他，鱼弋岐说：“东默集团在宁城树大根深，不管是那路人他那边都能说上话。姐，你跟陈墨……”

　　说起来他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他从沅荷哪里要了陈墨的电话，也没想到陈墨会那么果断地答应他。

　　怪不得后面的流程这么迅速，鱼弋阳说不出话，低头给鱼弋岐发微信：“我知道了，我会谢谢他的。”

　　鱼弋岐等红灯的时候才看了手机，没再问陈墨的事情，倒是她问起了鱼清水。

　　鱼清水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大脑二次受损陷入了昏迷，通知他的医生说不知道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心里百般滋味，跟鱼弋阳说了她消失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包括沅荷的想法和计划，说到后面就说不出口了……

　　豪门恩怨多是非，鱼弋阳多少听说过，但从未想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却没想过山不转水转，你不去惹事事儿会来惹你。

　　实在是很可笑可悲的事情啊，她这个父亲到老了才想起施舍给她几个铜钱，偏偏还没到她手里就变成了灾难砸向她。

　　她想起昨天布都还在跟她说，让她先处理好家里的事情……他还说了个笑话逗她，跟她说后山的草甸开花了，枝头的野桃子挂得太多了果子会很酸，到时候等果子自然成熟落了地，再去捡桃核串手链或者门帘……

　　鱼弋阳痛苦地干咳起来。

　　布都还没有回她信息，她打电话过去只有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她眼前一片模糊，心中那个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阿玛……

　　鱼弋阳咳得身心震动，这两天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她力竭，心中陡然恨起来。

　　鱼弋岐出门的时候带着鱼弋阳的背包，里面只有一套换洗衣服，她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还在鱼家。她让鱼弋岐在一家商场停了车，匆匆进了家女装店随手拿了两套衣服，换了身上的睡衣继续往机场赶。

　　他们到了机场已经开始登机了，鱼弋岐的车在进站口只能即停即走，他深深地看着这个姐姐，最后只说了句：“保重。”

　　鱼弋阳也深深看他一眼，朝他点点头，毅然掉头走了。

　　飞机起飞时，鱼弋岐收到一条来自鱼弋阳的短信。

　　她说:我与他父女缘份已尽，往后若有意外，不必再通知。

　　白色的宝马七系停在路边，他望着一飞冲天的白色飞机，迎风落泪。

　　姐姐啊，哪怕你不认父亲，不认我，你还是我姐姐啊！

　　一路走好，归来还是一家人，好么？

　　坐在飞机上，鱼弋阳大脑昏昏沉沉，鱼弋岐看她的眼神一直冒出来，她突然发现她原以为过得幸福圆满的鱼弋岐，其实并不幸福也不圆满。

　　鱼弋岐有什么呢？冷漠的父亲，视财如命的母亲，除了还算富裕的家庭环境，真正收获了多少关爱呢？

　　而这一遭他回去，除了面对病危的父亲，还有一个破碎的家庭，尽管她答应沅杨不追究，但绑了她的事情也暴露给警方了……

　　鱼弋阳看着越来越小的高楼大厦，头晕脑胀，却再也没了困意……

　　少年人渴望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过程总是这么残忍又猝不及防。

　　布都收拾好情绪回到家，村长刚好过来看阿玛。

　　他把布都叫到屋旁边的石泉旁，顺手从边上一颗低矮的茶树掐了片叶子搁在嘴里嚼着。

　　“阿玛这样子，我看就是这一两日的光景，随时都可能撒手。”

　　布都嗯了声，承认这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看布都沉稳不惊，村长放心了些，说了别的安排，“这两天，务必不离人地守着，发现不对就立马叫人通知我。我让你婶婶过来安排饭食，你就别忙那些琐碎事了，村里人我都招呼好了，料理的人心里都有数，你不要太担心……”

　　布都应下了，沉声道谢。

　　村长挥挥手：“别见外了，这个村子能在这个山顶上经历百年风霜，也是有些积淀的，鳏寡的独户身后事都有料理规矩，按规矩办事罢了……倒是你小子，阿玛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孙子，你也没辜负她养了你二十年，她应该很欣慰了。”

　　布都没再说话，村长拍了拍布都结实的臂膀，背着手走了。

　　这夜，山里的风没有停过，一阵阵地嗡嗡作响，不知在何处刮飞了一户人家的草垛，稀疏几根掉在屋前的空地。

　　床上的老人含糊不清地呓语着，骆勇陪着布都守夜，见状警醒地吩咐布都守在床前，自己则出去通知了村里其他人。

　　很快，屋里屋外都聚着人，床前只有布都、村长和骆勇。

　　“布都……”

　　布都蹲在床畔，轻唤：“阿玛……”

　　阿玛缓缓睁开眼，看到布都，这个她生命中的意外之喜，眼里流露着熟悉的温和笑意。

　　“枕头……”

　　阿玛费力偏头，布都说：“阿玛，我知道，我帮你找……”

　　他手哆嗦着温柔抬起阿玛的头，顺着缝在枕头下拿出个盒子，放到阿玛视线可及的地方：“阿玛，找到了，是这个吗？”

　　阿玛见了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盒子，心安地闭上眼睛，一字一句不甚清明，布都凑过去听清阿玛的话，喉头噎住，好久后才回答道：“阿玛，我知道了。”

　　等布都站起身，村长给骆勇递了个眼色，随后寂静的山野小村响起一阵喧亮的鞭炮声，紧接着便回归长久不变的寂然。

　　山脚下，布吉拉着鱼弋阳刚过了一处险坡，听到隐约的鞭炮声，他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

　　又走了两步，布吉实在熬不住蹲在原地放声哭了出来。

　　鱼弋阳大致猜到了，也沉默地靠在土坡上。

　　“鱼弋阳，阿玛死了。”

　　布吉抬起头，上山星星点点的白炽灯光还亮着。

　　村里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极少在夜里点灯，除非是有什么大事不得不夜里安排。而人死以后，用鞭炮通知亲友四方，也是村里的惯例。

　　他知道，那个纵容他和布都二十年的老人走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阿玛在他打不过布都的时候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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