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途

　　换到一个新的环境，君芜自己也不知道要经历多久才能适应。

　　熙京比河州要暖和些，虽至仲秋，但空气里总是迷漫着一股闷热。

　　君芜觉得身体绵软无力，像是冬雪即将融化般疲瘫在床上，最后还是他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掌灯从箱子里找到了香炉，燃了一缕青烟。

　　慢慢地，体力恢复了些。
　　君芜端坐在桌前，顺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早已冷却，但君芜似乎感觉不到，直接吮入了口中。

　　“砰砰——”忽而，门被叩响。

　　君芜捏着茶杯的手指骤然一紧，偏头看了眼了映在门上的影子。

　　知是熟人，他才放下了戒备。

　　起身之前，君芜先是吹灭了烛火，然后才走到门边，却并未打算开门。

　　门外的人也没有催促，感觉到君芜的靠近后，隔着门扇先开了口。

　　“你不该来这里的。你活着，锦家才有传续下去的希望。”

　　屋内的君芜苦笑一声，“希望是什么？我看不到。”

　　来人听了君芜的话，亦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陡生出一股悲凉之感，“我早在信中与你说了，这仇我迟早会报，用不着你来京送命。”

　　“你如何报？”君芜反问，“是等她从宫里出来，还是悄悄潜进去？青鸟卫日益壮大，高手林立，你如何近得到她身边？”

　　那人顿了片刻，才道：“总之，我有我的办法，这熙京之内，有我们的同胞数十人，我们就算是拼了性命，也必报这血海深仇！”

　　“然后呢？”君芜冷声道，“弑杀太后，罪当株连九族，你可想过，事败，你们所有人都活不成，事成，你们的儿孙则会背负罪名逃亡一生，永远苟活在黑暗里，再也见不到光了。”

　　那人默然许久，这些后果，他又何曾没有考虑过，可即便那样，仇依然得报，否则九泉之下，他又何颜面见那些逝去的亡灵？

　　“我自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你无需操心。”那人嘴硬道。

　　“真是愚蠢！”君芜已察觉到那人在逞强，低声斥了一句。

　　“那你呢？有什么好的法子？”那人又问，“你不要告诉我，你想靠那个无能的皇帝翻案？别做梦了，他要是有那个能力和手段，也不至于登基十年还要受制于后宫。”

　　“我自有筹谋，你无需多问。”君芜回道，“伯父，听我一句劝，不要轻举妄动，不值得为了一个罪孽深重之人葬送数十条无辜的性命。你们只需要在后方为我提供援助，至于其它的，都交给我来做。”

　　“我不仅要她血债血偿，还要让所有的兄弟们都活在阳光下，再也不用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君芜说得铿锵有力，壮志高扬。

　　“可是安之，你的身体......我听说——”

　　“伯父，你唤的安之早在十二年前便死了，他在官兵的追杀下，跌入了阴冷无边的穷海，他的皮肉被海鱼啃噬，残留的尸骨沉入了万丈之下的海谷。如今出现在你面前的，是君芜——”

　　“伯父放心，在大仇得报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会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坚持下来。”君芜又道。

　　“好吧。”来人被君芜说动了，“我依你，今后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就是，我定倾尽一切去完成。”

　　“伯父放心，以我这具身体，很多事都做不成的，需要伯父帮忙的地方多得是。”君芜道。

　　“行，我应下了。不过，事先说好，三年为限，若你未能成功，我依然会启动我的计划。”

　　“两年便足够了。”君芜浅浅地唏嘘了一声，后面的话还没到嘴边便又让他生咽回了肚里。

　　“十二年都过去了，也不急这一两年，你勿需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还是得注意保养身体。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始终与你共进退！”又一声叹息从门缝挤了进来，门外的人想起傍晚间见过的那副面孔，打心底里为他心痛。

　　想当年，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少年郎啊。
　　如今，怎得变得了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初来京都，可能一切都要重新适应，你且先别着急办事，休养两天再说吧。”

　　“好。伯父慢走。”虽是隔了一道门，里面什么动作外面的人也看不见，君芜还是向那个人揖了礼。

　　恍惚的身影一闪而过，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
　　君芜未再掌灯，凭着直觉摸索到了床边。

　　翌日清晨，伙计们刚收拾好大厅准备开门迎客的时候，便见君芜从楼上飘然而下。

　　今日的他穿了一件白色广袖长衫，这颜色的衣裳衬得他的面容更加憔悴了几分。

　　“公子，这么早就要出门去？”在门外打扫台阶的阿牛看到君芜，连蹦带跳地跑到了他面前。

　　“是，一个人待久了实在是闷得很，打算出去逛逛。”君芜微笑着点了点头，“阿牛兄弟，这熙京有什么好去处吗？”

　　“去处倒多得是，至于‘好’嘛，就看公子爱好什么了。”阿牛杵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竹扫帚，眼角余光瞥见掌柜掀起帘子从屋里出来，忙打了声招呼。

　　君芜见状，亦微微颔首问好。

　　掌柜的面色比昨天要好了许多，但还是惜字如金，只对着二人淡淡“嗯”了一声以示回应后便去忙别的了。

　　“我的爱好倒也广泛，不如阿牛兄弟你先说几个来听听？”君芜道。

　　“公子叫我阿牛就好了。”阿牛腼腆一笑，然后将扫帚拄在胳膊肘下，那青竹做的扫帚尖都快被他给折断了，“看公子应该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根据我服侍了那么多客人的经验来讲，文人墨客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花镜了。”

　　“花镜？”君芜表现出了自己的好奇。

　　“就是花镜。”阿牛回道，“是城西的一家酒楼，那里时常有一大批文人墨客在吟诗作对，所出诗篇文章皆是一绝。”阿牛说完还竖起了大拇指。

　　“小人是认不得几个字。”见君芜略在存疑，阿牛又接着说道，“但京中有名的太学士纪鸿铭所作的那篇《谏君赋》便是在花镜写出来的，那篇文章磅礴大气，一气呵成，连曹太师都盛赞其为当世绝章。”

　　“哦？竟有此事？看来是我常年居于偏远之地，孤陋寡闻了。”君芜叹道，“如此，这地方我还必须得走一遭了。”

　　“公子莫要听这小厮瞎扯。”掌柜余伯远不知何时又来到了两人身后，他指着阿牛一顿教训后，又跟君芜解释道，“那花镜乃是青楼，一处腌臜之所，公子身体欠佳，莫要再去沾了污秽之气。”

　　说完，余伯远又喝斥了阿牛几句，“你个不安好心的，自己好那口也就罢了，怎能把客人往那种地方介绍？若再让我发现此事，定要扣你半月工钱以示惩戒！”

　　阿牛心中不服，噘着嘴犟道：“掌柜的看不起人，若非心有苦楚，好好的姑娘们又怎会委身于那种地方？依我看，脏的不是那里的姑娘们，而是那些害得她们身陷囹圄和觊觎她们美色的男人。”

　　阿牛说完便路，也不给余伯远回击的机会。气得余伯远指着他的背影“你”了半天也没骂出个所以然来。

　　“余老板莫气，阿牛他的话虽直白了些，但所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君芜劝慰道，“所谓造化弄人，有时候所走的每一步并非自愿，而是形势所迫罢了。”

　　余伯远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可瞧见门口进来了一群人便又转了话头，“公子若是想游玩，我倒可以推荐个地方，出门左转，朝着城北的方向有一处湖泊，那建有不少的亭台水榭，亦有鸟语花香秀水青山，亦是正经文人吟诗作画最常去之处，公子可去一观。”

　　“多谢掌柜推荐，那在下便不打扰掌柜了，告辞！”君芜说完朝余伯远拜了一拜。

　　******

　　“伤可好些了？”太后高坐于凤位上，翘着兰花指轻托着用金渡边的瓷杯轻轻隔着浮在面上的茶叶，须臾，她抬了下眼皮看了眼跪在脚下的梁有情。

　　“承蒙太后垂爱，臣好多了。”梁有情左膝跪地，同时左手扶着挂在腰间的长翮御刀。

　　“哼！”高氏忽地将茶杯摔在了手边的案几上，因没能放稳，导致茶杯在案上滚了几圈后便摔在地上，好在殿中铺有地毯，才没有摔碎。

　　茶水从案上流淌而下，很快就在地毯上浸湿了一团。
　　旁边候着的丫鬟太监见状连忙擦拭掉了挂在案几边沿上的水滴，紧跟着重新换上了新的地毯才又退至旁边。

　　“你这多管闲事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高氏面色凝重，语气严苛，“胡平人还没回京呢，参你的奏折就已经送到皇帝手上了，虽然皇帝不会对你怎么样，可总有一些执拗的大臣会接二连三的找你麻烦，若你出了事，这青鸟卫哀家能交给谁？”

　　“太后恕罪，臣只是——”梁有情顿了顿，如实道，“臣只是不想胡大人冤枉了好人。”

　　“好人？”高氏不屑一哼，“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了解他多少？怎就知他一定与罗天翔之死无关？”

　　“臣知错！”梁有情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不能随意断定一个人是否有罪，法律更应如此。

　　“行了，事情都发生了，你也受了责罚，哀家也就不再追究了。”高氏微微抬了下手，道，“起来吧。”

　　“谢太后！”梁有情起身，依旧恭敬地站在高氏面前听训。

　　“这几日你不在，皇帝又出了不少的幺蛾子，眼下无甚要紧事，你便多派几个人跟着他，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提起皇帝赵策，高氏心中就一肚子的气，若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死得早，这天下哪儿还有他的份儿？

　　一直以来，皇帝表面倒是对她毕恭毕敬，她说什么他都照做，二人在外人眼里尽是一幅母慈子孝的美好画面，便高氏知道，赵策野心不小，加上朝中某些忠君派老臣的怂恿，他早就起了废后夺权之心。

　　当然，赵策也知道，高氏拥立他登基实是迫不得已，谁让先帝只剩了他这么一个儿子呢。
　　所谓的母慈都是装出来的，高氏早就想取而代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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