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途

　　梁有情再次去到海市客栈，是七月二十九的傍晚。
　　河州突然就变了天，先才还是晴空万里，霞光缀在天边，衬得整个河州城一片五彩光亮。

　　谁知下一刻，一道闷雷震彻云霄，闪电在还没来得及褪去的晚霞旁边惊破了天际，倏地，瓢泼大雨从天边倾泻而下，一幕幕雨帘再次将整个河州城罩在了迷蒙中。

　　明兰找来一把油纸伞在递给梁有情的时候，还在劝她：“大人要不还是明日再去吧。”

　　梁有情望了眼挂在房檐上的雨帘，“急雨下不了多久。”说完，便撑开伞步入了雨中。

　　院子里正好遇到办差回来的秦珂，秦珂双手不空，但还是向梁有情行了礼，梁有情微微点头，嘱咐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

　　“大人自己去？”进了屋的秦珂问还伫立在门口望着梁有情背影的明兰。

　　“是啊。”明兰头也没回，“我说让她把桃红和柳菁带上，遇事好歹有个照应，可大人没应。”

　　“只是去问个话而已，出不了什么事。”秦珂将收好的伞倒立在门后，回头见明兰还在张望，无奈笑道，“你怎么像个老嬷子似的，大人武艺高强，真出不了啥事。”

　　明兰这才回身同秦珂一起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秦珂分别倒了杯温茶，“我倒不是对大人没信心，我只是觉得那个男人怪怪的，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阿珂，你不觉得吗？”
　　明兰捧着茶杯，偏头看向秦珂。

　　“帮弄玄虚罢了，你还真被他给唬着了。”秦珂笑道。

　　明兰与秦珂说不通，便止住了话头，但心里依然对梁有情放心不下。

　　从河州府出来，梁有情在雨幕中顿了片刻，才朝着海市客栈行去。

　　大雨来得又急又大，很多小贩冒着雨收摊回了家，还有的甚至连摊都没收，便跑到别处避雨去了。

　　长街上，人影寥寥无几。

　　海市客栈大堂里坐满了人，他们有的是旅客，有的是行商，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大家围坐在一起侃天侃地。

　　客栈掌柜也是个健谈的人，他拿着水壶，穿梭在各桌之间，这边插一话那边接一句，与众人一起嬉笑怒骂，一时间，整个大堂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梁有情进门的时候，众人齐齐看身门边，忽地都噤了声。

　　梁有情淡淡扫了大堂一眼，这气势足以将些个在江湖上混的吓得立马摸上了身边的武器。

　　好在掌柜的灵巧见机，忙安慰着大堂内的客人们，“这位大人是来寻楼上的君公子的，大家稍安勿躁，我去去就来。”说完，便小跑着迎上了梁有情。

　　“君公子在房间，小人这就带您上去。”掌柜的微微躬着身，就在转身之际却被梁有情拦住。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就行，你忙你的。”梁有情道。

　　“哎，好，那有事儿您吼我一声就成。”店家喏喏应道。

　　梁有情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上了楼。

　　大堂里的人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虽说大多数都是未曾作恶之人，可到底还是普通百姓，仅仅是被梁有情的气势所震住了。

　　梁有情上楼后，依然是先闻着了檀香的味道，等走近君芜所有的房间时，她先是站在外面瞧了几眼，君芜还跟上次一样，坐在窗边拿着一本书在看。

　　梁有情瞟了眼，见书籍封面上用楷体写着：姚梦蹊科考策论集。

　　姚梦蹊是三朝太傅，其博学多识，所作文章针砭时弊，深受天下学子拥戴，先帝曾称他为“明镜先生”，盛赞他在朝堂上的直谏，像镜子一样照出了先帝身上的不足，也因为有他的直言不讳，才让先帝时刻警醒着自己。

　　姚梦蹊的文学造诣颇深，他的文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因此也被文人学子当作楷模，很多参加科考的学子为了得高分，便开始学着模仿姚梦蹊的写法，为了更加方便的研究他的文章，便将他所著的文章收集成册，一字一句的阅读钻研。

　　“大人既然都来了，为何又迟迟不进来？”
　　梁有情正愣神间，便听屋中传来了君芜冷淡而又绵长的声音，她又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却见他一直保持着读书的姿势，好似刚刚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梁有情跨过门槛，大步且轻盈地走近君芜，雨水浸过的长靴，在她每踏出一步的时候，都在身后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大人可是来告知我结果的？”不等梁有情开口，君芜便先问道。

　　梁有情默了一瞬，才道：“复案结果要由大理寺的官员告知于你。”
　　她是奉太后之命来调查此案的，只需向太后复命。

　　君芜点了点头，“也对。那大人来此是——？”
　　君芜这才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在桌上轻轻压平整后，又将其放在了桌子左上角的书籍之上。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和公子简单聊几句。”梁有情回道。

　　“哦？”窗外雨声还在唰唰地响，风将一扇窗户吹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君芜抬头将其掩上，“大人想聊些什么？”

　　暴雨的冲刷使得城里的气温降了几分，可月份在这儿，再怎么冷也不至于会觉得冻人。
　　但梁有情此刻就有这种冻人的感觉，她站在这间屋子里，就像站在冰窖里似的，隐隐打着颤。

　　梁有情忽然感觉有些口渴，她环视屋子一周后，走到堂中的八仙桌旁，伸手提了提了桌上托盘里的茶壶。水倒是有的，只是倒出来后一丝热气都没有，梁有情端着茶杯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凉手。

　　但她还是吮了一口，刺骨的冰凉划过喉管进入腹中，梁有情皱了皱眉。
　　她顿时觉得更渴了。

　　面对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寒暄一番，说几句抱歉的话，然后唤人重新沏一壶热茶来。
　　可君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就那样看着梁有情，事不关己。

　　“听说公子是来投奔罗州牧，想在他身边谋个差事。”梁有情说话间抬眸看着君芜，欲从他的表现变化里发现些什么，可君芜这人就跟个冰块似的，神情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说的语气全部都是一个调子，听不出他话里蕴含的感情。

　　“公子来河州多长时间了？”见君芜没应，梁有情又继续问道。

　　“快一个月了。”君芜答。

　　“这么说来，公子与罗州牧相识也不过半月，没想到你们的感情却如此笃深。”梁有情的目光在君芜脸上游走。

　　“罗大人有提携之恩，学生无以为报，只能为他寻个真相。”君芜道。

　　梁有情点了点头，接着道：“恕梁某无礼，我还想再次跟公子确认一下，公子的手里可有证明罗州牧并非自杀的依据，公子是个诗书人，与别的莽夫不同，公子应该知道证据的重要性，若非有实证，公子应该也不会如此笃定。或者公子可曾看见过罗州牧死亡的过程，又或者曾听他说过些什么？”

　　“还请公子莫要再说调查案件真相是官员的职责。”不等君芜开口，梁有情便又道，“眼下我们在调查过程中遇到了瓶颈，需请公子说出知道的一切助我一臂之力。梁某能力不足，实在是惭愧，还请公子莫要再隐瞒了，毕竟你也希望尽快查明罗州牧死亡的真相，不是么？”

　　君芜打量着梁有情，他的眼神似乎划过了一丝别样的神色，可当梁有情想要确认时，发现他又恢复如常。

　　君芜没有直接回答梁有情的问话，而是向她提了一个问题：“有一件事，在下一直想不明白。”

　　“公子请问，梁某定当知无不言。”梁有情道。

　　君芜静默了须臾，才问道：“核查地方要案本就应由大理寺负责，就算大理寺腾不开人手，朝廷也应派遣刑部或者其他更适合的官员来这里，为何偏偏派了身为太后护卫的你们来呢？更何况大理寺也派人来了，你们青鸟卫再来不是多此一举么？是青鸟卫比大理寺官员要更专业一些？还是有其它什么缘由？”

　　这一问倒真是把梁有情给问住了，她为太后办事向来不问缘由，太后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这次也是，太后要她来查罗天翔一案，她便来了。

　　梁有情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如实答了，“太后为主我为仆，我自然是以太后之命马首是瞻，我们做奴才的，没有资格过问主子的事。不过我知道的是，当朝陛下少不经事，太后垂帘听政，当她知道朝廷命官出事后，派人来查明情况也是应当的。至于因何派了我们，倒也没什么奇怪的，青鸟卫由太后直辖，我们的办事效率也一直深得太后之心，青鸟卫与大理寺协同查案，定会事半功倍的。”

　　梁有情说完这些话后，她第一次听到君芜笑了。
　　而且冷冷地蔑笑。

　　“大人真会说话，如此也不奇怪大人独得太后恩宠了。”君芜不屑地扫了梁有情一眼，“‘陛下少不经事’？若我没记错的话，陛下已至而立之年了吧？陛下至今仍未亲政，其中缘由不用我说，想必大人也知晓。”

　　梁有情不参与朝政，更不会妄议太后与陛下之间的事。
　　“这好像与罗天翔一案无关吧，君公子？”梁有情亦正了神色，严肃道，“我今天本来是抱着真诚求教之心前来的，既然公子不愿配合那便罢了。不过我现在倒是有理由怀疑公子并非真的想要帮罗州牧之死查明真相，而是别有用心了。”

　　“如此，梁某便不打扰公子了，告辞！”梁有情抱拳。

　　“不送！”君芜也没有丝毫客气。

　　梁有情看了君芜一眼，转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随即回头对君芜道：“上次见面我便知道公子等得不是我们，如今大理寺倒是派人来了，不过能不能帮公子达成愿望就不得而知了，公子还是不要抱太高的期望为好，说不定他们还不如我们呢！”

　　说完，梁有情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噼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君芜扫了眼地上未干的水渍，起身站在窗边，轻轻拉开了半扇窗页。

　　梁有情举着一把水墨画装饰的油纸伞没进了雨夜，沿着伞骨滑落下的雨水落在地上，反激起更多的水染在她的鞋子和衣摆上。

　　君芜合上窗页，听着屋外唰唰雨声，竟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静。

　　雨，一夜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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