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途

　　安和十年腊月，值皇后高氏五十岁寿诞。
　　正月初，太子羿给母亲贺寿，请奏安和帝，于熙京城南、北各筑一座楼台，分别命之为琼楼、玉宇。

　　其楼台高约十丈，寓意与天比肩，登高望远，福寿绵绵。

　　二月，工部下发诏令，从各州征能工巧匠集聚京中，举全国之力修筑高台。经层层考验选拔之后，决定任云州人氏锦鸿为总师，李源、江云山为副总师，另有总长一百二十八人，筑工千余人。

　　起初，一切顺利，所有人日夜奋战，力争于冬月初完工。

　　变故发生在九月初三那一夜，丑时刚过，百姓早已入睡，而忙碌了大半夜的工匠们正在从高架上往下撤，而下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聊的聊天，喝的喝茶，还有没来得及吃饭的人正端着冷却了的饭菜大快朵颐。

　　忽然间，不知谁小声喊了一句：“你们感觉到没有？好像地动了。”

　　有的人还在嘲笑那人大惊小怪，说他是在高空站久了之后产生了幻觉。

　　但他们玩笑话还没说完，地震得更凶了。

　　一个个愣怔了片刻之后，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四处乱窜。

　　但很快，他们发现一个更让人惊惧的事情，动的其实不是地，而是楼。

　　竹筒搭起来的高架在唰唰作响，还留在上面的匠师们紧紧地抱着竹竿不敢撒手，更不敢轻易移动。

　　“总师呢！锦总师去哪儿了——”慌乱间，有人大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别找他了，赶快跑！楼，好像要塌了——”

　　有的人在惊叫，有的人在逃跑，还有的人已经吓得腿软跌坐在了地上。

　　高架上的人在呼救，但底下的人已是自顾不暇。

　　但也有那么些心善之人，他们不顾自己的性命，奋力撑起摇晃的高架，帮着那些挂在高架上的人往地上撤退。

　　但这一切都是徒然，顷刻间，楼台轰然倒塌，刚刚还是巍峨壮丽的楼台一瞬间化为了废墟。

　　事发之后，全城联动，可最终救出来的也只有三百余人，剩下的全部葬身于废墟之下，其中就包括了太子赵羿。

　　此事震惊朝野，安和帝下令，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三日后，由督察院、大理寺和刑部组成的三司向安和帝呈上了结案文书。他们调查的结果是总师锦鸿为一己私利，擅自更改楼台设计，且在筑基过程中偷工减料，导致琼楼、玉宇根基不稳，才至其被狂风吹倒。

　　官差在锦鸿的住处搜出了数箱金银财宝，以及他与商户串通谋私的往来信件。

　　商户承认贿赂锦鸿的供词上言之凿凿，安和帝当即便下令将锦鸿凌迟处死，以慰亡者之灵。

　　只是，锦鸿早已在三日前的那场灾难中丧命，官差挖出来的只有一具皮开肉绽，已经辨不出人形的尸体。

　　即便如此，依然有官员上奏，请求安和帝将锦鸿的尸体鞭笞三千，曝晒三日，以平民怨。

　　最后，只剩下一把白骨的锦鸿被抛入了荒野，被山鹰野狼撕得粉碎。

　　彼时，锦鸿之子锦安之同母亲一起来到京中探望父亲，离别之日，突闻死噩耗，他们还没来得及从丧夫丧父之痛中缓过神来，又得知锦鸿是造成此灾难的罪魁祸首，锦安之自是不相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本欲前往宫门喊冤，却被前来抓捕他们的官差堵了个正着。

　　锦鸿之罪罄竹难书，人神共愤，安和帝下令诛其九族，而那些官差便是来抓他们母子的。

　　锦容氏为护其子，被官差乱刀砍死，而锦安之怀着满腔仇恨侥幸逃出了熙京，他本想回云州投奔亲戚，可锦衣卫先他一步到达了云州，将他所有的亲人尽数压入了大牢后，又布下天罗地网等他。

　　锦安之未落入他们的圈套，但他的行踪最终还是被锦衣卫知晓，锦衣卫一路追着锦安之到了蜃州，穷途末路的锦安之愤然跳海而亡。

　　彼时，他才刚满十七岁。

　　梁有情和明兰看完有关琼楼难的卷宗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从工部出来，两人并肩走着，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太气人了！”明兰终于忍不下内心的愤恨，怒道，“这人的良心被狗吃了，就为了那么点钱财，竟连几百人的性命不顾了！”

　　“香凝是李源的女儿，她的父亲死于琼楼难，如果锦鸿是罪魁祸首的话，她理应怨恨锦鸿一家才是，可我记得赵桓说过，香凝对锦安之还一直念念不忘，这有些不符合常理。”梁有情思忖片刻后说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明兰道，“李源死的时候，香凝也才十二岁，她或许都还分不清是非，姑娘家嘛，只要喜欢上了一个人就很难忘掉，她或许是对那个锦安之又爱又恨呢。”

　　梁有情想了想，虽然说有这种可能，可她依然觉得事情不像表面上显示出来的那么简单。

　　“有没有一种可能......”梁有情说着又停顿下来，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内心浮起的无端猜测有多么的离谱，“三法司的结案文书有假？”

　　“怎么可能！”明兰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否决了梁有情的猜测，“那可是三法司啊。”

　　梁有情话让明兰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在自我催眠的说着，“要是连法司都公然造假的话，那这世上还有公道可言吗？”

　　“可能是我想多了。”梁有情偏头看着明兰，见她情绪低落，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要是把刑部、大理寺或者督察院单拎出来，有可能会做出徇私舞弊的事，但三个一起，应该不可能。”

　　“是啊。”明兰长吸了一口气，道，“琼楼难可不是一桩小小的杀人案，涉及那么多条人命，就算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造假。”

　　除非——指使他们栽赃嫁祸的人，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梁有情的心底突然又蹦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来。

　　次日，奉命在全城搜捕的桃红和柳青回来向梁有情禀报了搜查结果。

　　不出所料，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已经过去两三日了，就算留有线索也早就被他们抹干净了。”梁有情并不觉得意外，“我说的那个地道你去查过没有？”梁有情又问柳青。

　　柳青点了点头，回道：“我把那些地方查了个遍，可都没有找到大人说的那个地道。”

　　“怎么可能！”梁有情不信，“定是你没仔细找。”

　　“大人，我们真的很认真地找了。”桃红亦道，“可我们把那个地方翻了个底儿朝天，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现。”

　　梁有情依然不信，她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难道还有假不成？

　　“大人，会不会是您当时受了重伤，记错了地方，又或是产生了幻觉？”明兰相信桃红和柳青不可能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于是帮着她俩说了句话。

　　梁有情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仍然坚信自己没有出错，“我亲自去找！”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可她还没走几步，便见一手下捧着一东西朝着她疾步跑了过来。

　　那东西用红色的布包裹着，但梁有情瞧着那形状，一眼便认出了里面包着的是一把刀。

　　不出意外，还是她被刺客收去的那把长翮刀。

　　掀开红布，果然如她所料。

　　“哪儿来的？”梁有情问那个手下。

　　手下回道：“是京兆府蒙少尹托人送来的，说是一大早起来便看到这把刀搁在门外，上面附了张纸条，写着请他转交于大人。”那人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纸条递给了梁有情。

　　梁有情看了一眼，便折起来放到了怀里。

　　“他们是什么意思？”明兰不解刺客此举为何意，疑惑道，“挑衅？”

　　“无论是挑衅还是其它，我都应了！”梁有情冷声道，她势要把那些人全部抓回来。

　　重返北郊那片密林，梁有情事无巨细地回顾着那夜所发生的事情，她找到跟君芜一起跌落的地方，可正如柳青所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梁有情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刨着地上的泥土，可处处都是实心，根本没有她所说的那个洞口，“怎么会这样？”

　　接着她们又找到了那处荒废的房屋，可院子里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什么铁门和锁。

　　这下子，由不得梁有情不自我怀疑了。

　　“莫非真是我记错了？”梁有情单手撑着早已掉了漆的柱子，自言自语道。

　　从荒废的巷子里出来，绕了几道拐，便到了梁有情她们常来的那家烤鸭店附近，梁有情左右瞧了瞧，又让明兰带了一行人朝左边的查找过去，而她则带着人去了右边。

　　一路查下来，梁有情连根毛都没找到。

　　那些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来。
　　这是梁有情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那边是什么？”眼看只剩下最后一户，梁有情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桃红回道：“大人忘了？那里便是前些日子被高校尉抄了的地下赌庄啊。”

　　梁有情抬了抬眉梢，“走，去看看！”

　　梁有情推开门，里面转了几圈后果然发现了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门，她示意手下打开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到了里面。

　　见到里面的场景，包括梁有情在内的所有青鸟卫都愣怔在了原地。

　　原本应该被抄了的赌庄，此刻却人满为患。
　　地下室里光线昏暗，气流不畅，各种味道混在一起，让人连气都不敢吸。

　　梁有情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一扇，看着那些人围在一起吵得乌烟瘴气。

　　梁有情她们站了半天竟无人发觉，忍无可忍的梁有情用刀在旁边的柱子上敲了敲。

　　地下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片刻后，那些人惊慌起来，互相推搡着想要逃跑。

　　梁有情示意手下将那些人拦住，一声令下后，青鸟卫纷纷拔刀，将那些赌徒围到了角落里。

　　“谁是主事的？”梁有情阴冷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人的面孔。

　　没有人主动站出来，便却有几个人将手指齐齐指向了最里边的一个人。

　　“你还真是胆大包天，高校尉都已经抄过这儿一次了，你竟然还敢聚众赌博，你真当大俞律法是儿戏吗？”梁有情冷声道。

　　那个微怔片刻，一脸茫然的看着梁有情，怯怯地回道：“大人说的......小人怎么没听懂？哪个高校尉，又何时来抄过我这里？”

　　听了这话，梁有情的面部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几下。

　　忽然间，她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她怔了许久，忽才反应过来。
　　是信念。

　　高祈和她顶多就是经历过一场生死的普通同僚，她和他甚至连熟识都算不上。

　　摧毁了梁有情信任的——
　　是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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