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途

　　梁有情站在边上，边看手下对罗天翔的尸身做着细致的检查，边听河州府的仵作汇报。

　　“尸斑呈淡红色，皮肤膨胀后又皱缩，肺部有大里溺液，最主要的多处内脏都发现有云庭湖里才有的硅藻，种种迹象都表明罗州府是自然溺亡。”

　　仵作说完，梁有情并未及时给出回应，而是等着手下勘验，约莫半个时辰过后，秦珂才放下手中的工具，从尸体上抬起头来，“回大人，属下的检验结果与仵作的无异。”

　　秦珂说完，魏太清却跟着松了口气。
　　至少，他向朝廷上报的结果是对的，就算罗天翔死亡一事还暗藏蹊跷，那也只能说明他办案经验不够，这才奏请了陛下请大理寺协助调查。

　　魏太清心里的小九九梁有情自然看得明白，“那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杀，也有可能是推进湖里或者被威胁后自己跳进湖里淹死的。魏大人可曾走访调查过云庭湖附近的百姓，可有人看见过什么？”

　　魏太清知道梁有情会问这些，更何况这些都是办案的基本流程，他自然做了，所以回答得有条不紊，“回大人，下官让人排查了府衙到云庭湖这段路程，确实没有人亲眼看到罗州牧自杀的过程，但是府里有衙役看到罗州牧独自在深夜出了门，也有更夫听到落水的声音，因此下官认为罗州牧之死乃是自杀。”

　　梁有情正打算开口继续询问，却听魏太清接着道：“况且罗州牧为人和善，从未与人结过怨，面对百姓的诉求也是积极解决，虽然称不上是个清官吧，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坏人，更不会有百姓对他痛下杀手。”

　　梁有情忽然想到州府里的那桌菜肴，于是又问魏太清：“会不会是受了灾的百姓得知罗州牧在府里大肆酒肉，心有不甘而报复杀人？”

　　魏太清摇了摇头，“朝廷的赈灾钱粮早就分发下去了，受灾的百姓人人都领到了，怎么着都能坚持到明年冬小麦成熟，所以这一点也可以排除。再者州府平常出门都有衙卫随行，谁又料得到他那日要独自出门，而且要朝哪个方向去呢？”

　　魏太清这话倒是提醒了梁有情，于是她让魏太清唤来了当日曾见过罗天翔出门的衙役，

　　那衙役估摸有五十多岁，及至梁有情面前行了礼后，便对梁有情提出的问题一一进行作答：“那天是七月十八，当时已经是深夜了，差一刻钟左右到四更的样子，我听到府门处有异响便出来查看情况，正好看到罗大人在取大门的门闩。”

　　距离罗天翔出事的那天刚好过去十天，虽然已经向本府的人详细叙述过那天的经过，但面对梁有情的询问，衙役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努力地回想着当天夜里的一点一滴，一字一句地陈述着：“我当时以为罗大人才回来，一问才得知他是打算出门去，我当时还提醒大人要不要派两个人随行，毕竟夜里不安全，大人跟我说不用，他只是出去散会儿步消消食，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当时我也没多想，还帮着他取了门闩，然后我便看到大人出门右拐，直到走远。”

　　“右拐正好是云庭湖的方向。”魏太清补充了一句。

　　梁有情点了点头，示意衙役继续。

　　衙役再开口时竟有些哽咽，看得出他对自己没有跟着罗天翔出门而自责不已，“大人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连门也没有关，我本想守在门口等着大人回来，但那晚我内人突然发了高烧，我忙着照顾她便将大人给忘了，直到第二天才知晓大人一夜未归，然后就跟着大家一起在云庭湖里发现了大人的尸体。”

　　“我真是不该让大人独自出门，如果当时我拦住了他，或者陪着他一起出去的话，或许大人就不会无缘无故的死了。”衙役说着抹了把脸上的泪。

　　“这也怪不得你。”梁有情宽慰道，“谁也无法预料将要发生的事。对了，你们大人经常在夜里出去散步吗？”

　　魏太清和衙役同时一愣，然后相继摇了摇头。
　　魏太清道：“几乎不会，这府衙也不算小，散步消食绰绰有余了，又何必去外面呢。”
　　衙役附和着魏太清的话点了点头。

　　从殓房出来，梁有情问了魏太清海市客栈的具体方向和那个人的大体情况后便打发了河州府的人带了两个手下自行前往。

　　“那人叫君芜，蜃州人，是永曦八年中的举，听说是为了谋个好前程，带着蜃州太守袁和刚的亲笔信拜到了罗州牧门下。”

　　“你们给他看过仵作检验文书了吗？”梁有情问。

　　提起君芜这人，魏太清也是一脸的无奈，“自然是看过的，可他还是一口咬定罗州牧不是自杀，我看啊，他那人就是读太多书读傻了，油盐不进。”

　　“他说不是自杀，可有提供什么证据？”梁有情又问。

　　“就是什么证据也拿不出来，只凭一张嘴到处造谣。”魏太清说着又叹了口气。

　　梁有情三人到达海市客栈楼下时，已经是傍晚了，有些人准备回家了，有的人才刚出门来，长街上彩灯已经高高挂起，摊贩也轮换了一拨，多是卖些杂耍的。

　　梁有情望了眼门匾上黑色的“海市”二字，加大力度握了握腰间的佩刀，随即踏了进去。

　　店主是个四十来岁，戴着顶黑色的书生帽，留着撮山羊胡，正伏在柜台后拨着算盘。
　　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一句“客观打尖还是住店啊”脱口而出。

　　“找人。”梁有情言简意赅。

　　店主这才抬起头来，入眼便是玄色鞮靴，目光向上，只见进来三个女子，看起来都不到二十岁。三个女子的头发都团成小髻高束在头顶，仅用一根发带绑着，后面两女子用的发带都是黑色，为首的女子用的却是红色。

　　三人皆着法翠色及膝云锦服，上镌绣着青鸟羽纹，从胸前一直斜着延伸至衣摆，她们之中，也仅有为首的女子衣服上有金丝镶边，衣摆上有云纹装饰，且她的左肩上有黑线围绕着白丝刺绣的花纹，乍一看，仿佛是只巨鸟的眼睛。

　　此外，三人腰间皆配有雁翎样式的长刀。

　　梁有情紧握着刀柄，从进门开始，如炬的目光便环视着四周。
　　褐木高梁上的角落里挂着没有清理干净的蛛网，厅堂中的承重柱根部亦有些被蚀过的虫洞，且连通二楼的扶手也已经被磨得油光锃亮。

　　忽而，过堂风袭面而来，卷着一丝神秘的幽香将几人团团裹住。
　　梁有情向来不喜燃香，奈何太后喜欢，在她老人家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亦对香的种类和品质有所了解。

　　眼下闻到的这香，清冽之上馥郁未满，只觉一股凝神之感直冲庭角。
　　这香，是上品中的极品。

　　随即，她将目光回落在店家身上，怎么也想不通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店家怎么有这样高雅的情趣。

　　店主不识她们的身份，但因魏通判提前打过招呼，说是京中大理寺的官员要来调查罗州牧亡故一案，就必然会来他这里找那个客人问话。
　　他便以为，梁有情她们便是大理寺的官员。

　　店主心里奇怪着从何时起朝廷开始有女官员了，但却不敢将这份好奇表露出来，微怔了片刻后，忙放下手中的笔，绕过柜台迎了上去。

　　“大人是要找君芜吗？”店主早已习惯了跟人说话的时候微躬着腰身。
　　见梁有情点了头，便忙侧身带着她向楼上去了。

　　通过走廊，店主将梁有情带到了最角落的那间客房，“君公子就住在这间。”店里在房门前停下，回头对梁有情说了一声后，才敲了门。

　　须臾，里面应了一声，“进来吧。”

　　音冷如斯，悠悠地像是从深海处传来。

　　店主帮着推开了房门，朝梁有情打了声招呼后便自觉退了下去，梁有情向秦珂和明兰点了点头，两人便会意地分站立在了门的两侧。

　　“在下梁有情，有事要——”梁有情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呵，竟然是你们先来了。”
　　君芜端坐在窗边楠木椅上，左手靠在桌沿，右手里卷着一本书在看，见梁有情进门，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后又垂下眸子落在了书上。

　　梁有情不解他话中之意，握着长翮刀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又紧，“你在等谁？大理寺的人？”

　　君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梁有情也不逼问，便换了个问题问他：“河州府仵作的尸检文书你可看过了？”
　　见君芜久不应答，梁有情便慢慢踱过了他面前。

　　“看了又如何？”君芜微不可察的动了下眉梢。

　　“那你就应该知道，罗天翔确实是溺水而亡，你若信不过府衙里的仵作，大可去找你信得过的人来检验，但最终的结果，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梁有情左手握着长翮刀，拇指轻轻地摩擦着刀鞘。

　　君芜这才又将头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在梁有情脸上逡巡了片刻，只觉这丫头有一种多于她实际年龄的老成。
　　她的目光也同样紧盯着自己，握着刀鞘的手指节分明，隐隐发白。

　　若是寻常百姓见了梁有情这身装束，怎么也会心中发怵。
　　但君芜却并没有生出一丝的惊惧之色，反而在看到梁有情衣服上的图腾后，眼底浮起了一丝鄙夷。

　　“大人可曾走访调查过罗州牧的家眷，又可知他的小妾身怀三甲？罗州牧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一直为自己没能给母亲抱个孙子而心怀愧疚，如今他已年过五十，属于是老来得子，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自寻短见？”君芜淡然地回视着梁有情的注视，想着用自己的气势逼迫梁有情回避，可他到底是低估了梁有情。

　　同时，他也高估了自己。

　　或许他忘了，现在的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坐在椅子上的他更像是弯折的纸人。偶尔有从窗户缝隙里挤进来的秋风挑起他散在两颊的碎发时，梁有情都在担心他会不会被风吹走。

　　听完君芜的话，梁有情默然了须臾，才道：“罗州牧的家人接受了他自杀的结果，并已在结案书上画押签了字。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一口咬定他非自杀的原因是什么？据我所知，你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你想让我继续调查的话，总得给出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大人才刚上任？”君芜忽然没头尾地问了一句。

　　“什么意思？”梁有情猜出对方没有好意。

　　君芜轻笑一声：“我想着大人应该才上任所以不懂得朝廷审案的程序，地方上的疑案需交由大理寺复审，至于他是自杀还是他杀，以及死亡的原因也应该由你们办案人员去查，若是证据链完整，就算我还有异议，你们也完全可以依照朝廷律法结案，不用再搭理我。”

　　梁有情每听君芜唤自己一声“大人”时，心都要跟着拧巴一下，她听得出来，君芜的这声称呼里夹杂得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嘲讽蔑视。

　　梁有情心底膈应，所以回话的时候也难免会有些冲，她道：“公子应该也没遇着过这类事吧，否则也不会不知道，这类命案的结果官府只会告知苦主，也就是说只要苦主接受了这个结果，无论旁人如何无理取闹，我们都有权将对方以滋事的罪名押入大牢。”

　　说完，梁有情回抱以胜利者的微笑，随即在君芜瞬间阴沉下来的目光注视下转身离去。

　　跨出门槛，梁有情忽地顿住脚步，她将右手负在身后，伫立了片刻后又回身朝屋子里望去，此时的君芜已经重新执书看了起来，神情温雅，好似刚刚的愠怒不曾发生过一般。

　　梁有情亦敛了神色，变得严肃几分，收回目光时，无意瞥到屋中八仙桌正中放着的香炉，缕缕轻烟冉冉而起，将整个屋子都染上了一屋薄薄的氤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